女红

    立冬不久,午子山中便纷纷扬扬下了第一场雪,程柏蘅也换上了厚厚的棉袍。

    程怀北忙于公务,不得闲空来午子山看程柏蘅,只是前后写了几封书信由信鸽小白、小雪传来午子山。

    夏长奉郑辰琮之命送来一马车上好的瑞炭,还有几筐同官县的石炭和几个铜制的暖手炉,给程柏蘅这边卸下一半,又将另一半送入观中玉葵道长处。玉葵自不会留下自用,将东西全都交给观中的知院师兄,由观中分配使用。

    夏长脸蛋冻得发紫,搓着手烤火,道:“程小姐,这山里就是冷啊,咱们汉中还没下雪呢。殿下让小的好生瞧瞧小姐这里还缺什么,好再送来。”

    程柏蘅笑道:“烦请帮我谢过殿下,这里什么也不缺。五殿下现在都在忙什么差事呢?”

    夏长道:“殿下除了忙都尉府的事务,还领了征集军粮的差事,每日都是忙到戌时才能回府,卯时天还不亮就又出门了。听说现下与北边的战事正吃紧呢。对了,上月二十九,五殿下搬进了新府?,不过殿下太忙回府住的时候不多,经常在太子府里商量事情,晚了就住原来的桑梓院里。”

    程柏蘅道:“冬时天地气闭,血气伏藏。要嘱咐你家殿下注意进补养生。”

    夏长笑道:“这个倒不用小的们操心,两位良娣娘娘时时着人送来滋补的药膳和汤水。再说殿下日日练武身子壮着呢,屋里生个火盆都嫌热,让我们端得远远的。”

    程柏蘅让关妈妈包了红封赏给夏长,夏长高高兴兴地回去复命了。

    进得腊月,午子山上积雪颇深,进出着实不便,观内观外众多居士纷纷回家忙年。程柏蘅已习完四十八式剑招,天天苦练不辍,进益良多。腊月十五这天,她修习完剑法后请求玉葵跟自己一道回汉中过年,玉葵道:“我乃方外之人,修行之人只为摆脱世俗纷乱。上善若水,处下不争。平时出去走走也罢,这过年是最是烦乱,不去也罢。”程柏蘅遂辞别玉葵,第二日一早便起身赶回到汉中。

    冬日日头短,冰封路滑大车又行得慢,回到汉中已过申正,天已黄昏。程府下人在城门处迎了程柏蘅回府,告知程点检近日在城外巡视军营,明日方能回府,捎信让程柏蘅自行安置。

    程府座落在太子府向西约摸三里地的一处院落,颇为方正宽阔。现下只有程怀北一个人住,许多屋子都空着,正房院子也没什么摆设,显得很是空旷。粉桃、翠竹、紫藤、白梅四个丫鬟还在府里,因小姐不在家中,都被安排在府里各处洒扫帮厨。程怀北生活简单,公事又忙,在家中的时候少,因此府中琐事较少,下人们也轻闲。程怀北早已让人为女儿收拾了一处主院东侧的小院,早早笼好了地龙,颇是温暖舒适。

    第二日午后,程柏蘅午膳后在房中打坐,范良娣身边的房女官过来传话,请程柏蘅去太子府,说范良娣听说她回来了要她过去叙话。程柏蘅略作梳妆换了衣裙,穿了藕荷色的织锦夹棉长衫,宋妈妈帮她挽了个双平髻,簪上一对珠花,又插上一根金丝镶翠玉簪,程柏蘅轻轻摇晃脑袋觉得也还算利落。关妈妈又帮程柏蘅披上一件灰鼠毛大氅,由粉桃和翠竹陪着出门坐上马车很快就到了太子府。

    在合欢院的正厅,程柏蘅打叠十分精神,小心奕奕地行礼见过了范良娣。

    范良娣扶起程柏蘅上下打量,只见她去观中修行半年回来,变得沉静了许多,与之前大大不同了,心中颇为赞赏,笑道:“柏蘅啊,都说道观讲究行善积德、奉礼守制,你看你眼下举止娴淑,人也更白净丰润了,可见这几个月的清修可真是进益良多啊。”

    程柏蘅略低着头露出恰到好处的浅笑,道:“娘娘过奖了。”

    入座后,上了茶果点心。范良娣和颜问道:“你父亲可好?听说程点检有冬日咳喘之症。”

    程柏蘅道:“谢娘娘挂怀。父亲公务繁忙,臣女此次回来,还未曾见到父亲。此前和父亲多有书信来往,说太子殿下和五殿下令人赏赐了好些补药时时炖来吃,今冬肺热寒郁之症并未再犯。料想,今冬该是无碍了吧。”

    范良娣笑道:“此前听辰琮说起过你父亲的病,除了殿下着急,我也时时挂心。那回我父亲刚巧得了一支千年老参,想送与程点检调养身子,可点检怎样也不肯收下。无奈之下,我只好在太子殿下的赏赐里一并加上了这枝参,程点检才肯收的。”

    程柏蘅再次行礼谢过范良娣:“让娘娘费心了”。

    这时,范良娣身边的林女官进来道:“娘娘,吕良娣娘娘到院外了。”陈良娣被查办后,辰理太子又新纳了吕圆吕良娣,其家族吕氏是蓝田望族。吕家家族势大,财力雄厚,且吕圆母族沈氏是汉阴名门,同样也是富甲一方。吕良娣进门时,据说十里红妆,不说田产地铺,光银子就不下百万。

    吕良娣毕竟是晚几年进门,规矩行礼道:“见过姐姐。”

    范良娣上前扶往吕良娣,柔声笑道:“妹妹多礼了。今日怎么有空到姐姐这里来了?”

    吕良娣笑容也颇是明媚:“听说姐姐这里有稀客,妹妹也来凑凑热闹。”

    “你瞧我都忘了介绍,这是程点检家的小姐柏蘅。”范良娣又转头向程柏蘅招手:“柏蘅,这是吕良娣娘娘。”

    程柏蘅行礼后,吕良娣拉着程柏蘅笑道:“真是个水灵俊秀的姑娘。”说着,从腕子上取下一对青玉浮雕五蝠镯套到程柏蘅手上道:“我一看就心生欢喜,可见你我真是有缘啊。”

    程柏蘅头回见人一见面就送东西的,呆怔一瞬,余光却瞥见范良娣不屑地撇了撇嘴角。程柏蘅赶忙道:“娘娘,如此贵重之物,柏蘅实不敢受。”

    吕良娣娇笑道:“仓促之间不及准备见面礼,你且收下戴着玩吧。”

    范良娣也劝:“柏蘅,吕良娣娘娘一片心意,快快收着吧。”

    三人落座后,范良娣道:“吕妹妹倒是未见到过,柏蘅丫头半年前刚来汉中的时候啊,活脱一个乡下假小子,又黑又土,把我愁得呦,虽说是点检家的小姐,没娘的孩子也没个女长辈管教,这可怎生是好?本想派个女官过去亲自教导,柏蘅倒是去了道观里静修,不到半年功夫,你看这人就大变样了,温文知礼端庄娴雅,就是打扮得太素静了。依我说小姑娘就得穿得喜气一些,漂漂亮亮的。林女官,一会到我的小库房选些上好衣料头面,今儿晚上就给程大小姐送过去。”

    吕良娣也跟着颔首:“姐姐说得是。妹妹也是该送一份过去的。”

    程柏蘅敛目低首,道:“谢两位娘娘!只是柏蘅不太出门,待年后又回午子山去了,也没什么机会穿戴,实是不敢劳两位娘娘费心!。”

    范良娣道:“柏蘅你也别客气,大年下的少不了走亲访友、吃宴戏酒,总用得上的。”接着又问:“柏蘅丫头,这半年都学了些什么,女红可学得怎样了?”

    又来了!程柏蘅着实头痛,怎么哪壸不开提哪壸,为什么总得说到女红上面呢?她面上却不显露,低声道:“娘娘,柏蘅的手粗又愚笨,女红还是学不会。在观里平时也就是诵诵经、打打坐。”

    范良娣拈了颗蜜饯,却又放入盘中,笑道:“你又不是真的出家,姑娘家的还要多往今后算计。不是说年后开了春就十三岁了吗,眼瞅着就该议亲了,别把大好青春辜负了。吕妹妹,你说是吗?”

    吕良娣轻轻放下手中茶盏,眼睛微眯跟着劝道:“柏蘅虽说是官宦小姐,事事都可交由下人来办,但嫁衣怎地也得自己来绣吧,将来也得为夫君子女裁绣衣裤吧?还得要多将功夫放在女红上才是。”

    程柏蘅暗叫不妙,只得将头深深低下,不发一声。

    只听范良娣道:“年下事多,年前是来不及了。等过了年,柏蘅就到太子府来,由我们府上掌管裁绣的刘女官教授绣花。林女官,你去找两本花样图集来,待会儿一道送到点检府上,让柏蘅先学着描描花样子。”

    身旁林女官应声,范、吕两位良娣便就开始讨论哪种花样是最时兴的,哪种花样更适合程柏蘅今日的穿着。

    不多时,有宫女通传说五殿下来了,片刻间门口有人朗笑:“两位嫂嫂,听说大外甥回来正在嫂嫂这里说话,我也来打扰一番了。”门帘一掀,郑辰琮跨进厅来。

    郑辰琮向两位良娣一揖后自行落座,笑望着程柏蘅道:“大外甥,听说你昨晚就回来了,休息得可好?我新搬的府邸你还没去过呢,等会儿到我府上去看看吧。”

    范良娣道:“我已让厨房备了饭菜,准备留柏蘅一起用膳呢。这天也不早了,太子殿下也该回了,咱们一家人一起用晚膳吧。”

    郑辰琮道:“柏蘅这次回来后还未见到程点检,于情于理今晚也得回家与父亲一道用饭。两位嫂嫂,我这里替柏蘅告个罪,我先领她到我府上看一看,就送她回家了。”

    “五弟哪里话,倒是我想得不周,扰了程点检的天伦之乐了。”范良娣向林妈妈微微颔首,林妈妈便指挥旁边的内侍端来两个大托盘,里面有几匹锦缎丝绢,一对妆匣,还有两册花样图集。范良娣取过图集交给程柏蘅道:“柏蘅,这些花样你先学着描一描,多描上几遍,等年后再来咱们府里……”

    “嫂嫂,这是什么,我能看看吗?”郑辰琮笑着插话,顺势接过范良娣手中的图集,翻了几页道:“好看、好看!我先借这图集回去让我府上妈妈丫鬟描一描,她们肯定稀罕得紧呢。嫂嫂府上若还有别的花样图集,都可一并借我吧。”

    范良娣道:“书局刊印的花样图集并不多,哪像你们男人的经子史集、诗词歌赋那样常见。等我若再寻得几本,定是要着人送到五殿下府上的。”

    郑辰琮道:“有劳嫂嫂了!那我先告辞了!”等走到门前时,转头看着低头忍笑的程柏蘅,皱眉道:“大外甥,还不赶紧跟上来!”

    程柏蘅仿若如梦初醒,向两位良娣行礼告辞后,低头迈着碎步跟上郑辰琮。粉桃和翠竹接过托盘,也行礼跟着出了门。

    出了太子府,程柏蘅坐马车,郑辰琮骑马在前领路。腊月天里冷风萧肃,刚至申时日头已是西斜,苍白的太阳挂在天边仿佛摇摇欲坠,随时便将天幕拉下来一般。

    程柏蘅支起马车窗帘感激道:“刚才多谢阿舅为我解围,否则我这个年可就过不安生了。”

    郑辰琮朗笑:“其实这事也有法子解,你吩咐几个丫鬟随便描几张,描得越丑越好,让她们看看这块朽木实在没法子下手去雕,这不就得了。”

    程柏蘅听后还是愁:“这主意虽有点馊但也有用,怕只怕两位娘娘还会派人过来严厉教导,那我便吃不消了。”

    郑辰琮头回见程柏蘅发愁,惊奇道:“阿蘅,我才发现这世上还有令你发愁的事呢。不过放心吧,什么事我都会替你想办法的。”

    程柏蘅长叹了一声:“闺阁女子为什么就不能走出家门,做些更有用处的事呢?”

    马车辘辘、马蹄嗒嗒行进在石板路上,一时两人未再出声。

    “五殿下!”一声清脆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今日,五殿下退衙这般早吗?”

    马车缓缓停下,听得郑辰琮道:“哦,是未央啊,你这是外出刚回来吗?”

    “我今日去了凌春姐姐府上。这阵子凌春姐姐家梅林的梅花差不多都要开了,她想在年前筹办赏梅诗会,今日叫我去一道商议邀请的嘉宾名册。只是诗会的日子尚未定好,听人说这几日肯定有雪,我们将一切都安排好了,只待下雪方才好下贴子邀请宾客。五殿下,到时候你可一定要大驾亲临啊。”那位叫未央的小姐道。

    “那我就敬等天降瑞雪了。”郑辰琮又朝马车道:“柏蘅,下车来吧,我给你介绍一下袁提督府上的袁二小姐,袁未央。”

    车夫搬来车凳,粉桃翠竹将程柏蘅扶下车来。只见一位身着银鼠滚边火狐大氅的十四五岁少女站在一辆宽阔的马车前,紫红色的大氅衬的她唇红齿白明艳照人。她身后是一处大宅院的正门,门上巨大的祥云纹框匾额只题两个虬劲的金色大字“袁府”。

    郑辰琮向袁未央介绍道:“未央,这是程点检家的小姐程柏蘅。这番认识了,以后你们小姐妹可要多走动亲近啊。”郑辰琮虽天天自称程柏蘅的阿舅,但只是在私下场合才这样称呼,有外人在的时候,却是很是端严、很是正经地称呼她的大名。

    程袁两人见礼后,袁未央笑道:“听说过点检家的小姐在观里清修,原来这般好模样。”

    程柏蘅道:“袁姐姐莫要笑我,姐姐才是生得国色天香。”

    袁未央听得高兴,道:“妹妹有空闲可一定要来我们的诗会。”

    程柏蘅道:“姐姐见谅,我可不会吟诗作赋的。”

    袁未央爽快笑道:“程妹妹,其实我也是武官家眷,这几年总随父亲东征西战,对写诗也不在行,诗会是个名头,咱们只是聚在一起谈天说地权当消遣取乐的。妹妹如果实在不会吟诗也可来品茶聊天,也认识认识汉中的官眷。对了,妹妹和殿下这是要去哪里?”

    郑辰琮道:“柏蘅去太子府拜见我两位嫂嫂,我便邀请她去我府上瞧瞧呢。”

    袁未央撒娇道:“殿下开府两月了,却不曾邀我去府上瞧瞧,柏蘅妹妹一回来就请她过去,这事不公平、不公平!”

    郑辰琮笑道:“这不是凑巧碰上了吗。我现在请未央妹妹一道去可好?”

    袁未央露齿轻笑道:“甚好。”吩咐车夫调转马头,她要一道去谢辰琮府上。

    魏王府离袁府也不算远,马车拐了两个弯,很快便停下了。这里是所七进的宅院,只魏王这一位主子住着,显得颇是空旷。

    转过影壁进了二道门,主院不大,正屋前栽种着一株桃树,隆冬时节这桃树瘦枝枯干的,却令程柏蘅眼前一亮,围着桃树上下打量了一圈。

    郑辰琮笑问:“像不像?”

    程柏蘅颔首笑道:“像!”

    袁未央不解问:“你们两个这是打什么哑谜吗?像什么呀?”

    程柏蘅解释道:“这树极像我山村家里的那株老桃树。”

    郑辰琮也跟着道:“修缮院子时,李管事问我院中种些什么树,我一下子便想到你家院里的桃村。这可是我亲去城外桃林里挑的,就这株最像最合眼缘。等明年春上花开满树,就像还在你家院里一样。”

    程柏蘅却道:“这树刚移栽没多久,须得好生休养上一阵。明年春上可能开不了许多花,等扎好了根须,后年就能开满一树桃花了。”

    三进院子没有花草树木,竟有一个小校场,刀枪剑戟棍棒弓箭摆了一溜,袁未央好奇地向郑辰琮问这问那,每样都要郑辰琮演练一番才罢。

    不多时,天光暗了下来,起了北风,刮在脸上生疼。程柏蘅便与袁未央一道告辞各自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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