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猪

    小满前后,接连下了几场雨,山里也开始变得湿热起来。程怀北的肺病已然养得差不多了,只是一劳累又得咳嗽一阵,程柏蘅便让父亲在家里照料郑辰琮,自己一人外出放羊、采药、打猎、赶集。

    郑辰琮的伤腿能借着拐杖慢慢走路了,只是在这阴雨天中,伤腿又痛又肿,程怀北常为他按摩来舒缓肿痛,程柏蘅则每日都熬一桶热热的药汁给他泡脚泡腿通通经络。

    郑辰琮已养将了一月余,正是年少好动的时候,日日待在屋里连小院都要夜黑了才得以出去走走,实在憋闷难当,便央求程怀北道:“大哥,这段时间风头也过去了,我想出门走走,在屋中闷得要发霉了。”

    程怀北略一沉吟,道:“是应该出去走动走动活络一下筋骨了。五弟,对乡邻们说你是我妻弟如何?”

    “行,如此甚好!”郑辰琮高兴答道,还抬眼瞄了一眼站在旁边的程柏蘅。

    程柏蘅更是心塞,因阿爹要求必须称之为五叔,自己违抗不了父命就每次别别扭扭地叫他“五—叔”,心里把他想成一个老头子,看他还怎么得意!刚叫顺了嘴没几天,这不又要改成阿舅了。程柏蘅扭过头去,轻轻从鼻中哼了一声。

    程怀北转头看了眼撅着嘴的程柏蘅,笑说:“阿恒,那就给你五叔熬一盆黄皮汤吧。”程柏蘅白了一眼郑辰琮扭头出门,留下他俩继续谈事。

    大概过了小半时辰,程柏蘅双手端着热气腾腾的木盆进屋来,挽起的袖口露出了半截白嫩的手臂,与她又黑又黄的面色差得实在太多,郑辰琮心中有疑不禁多看了两眼。程柏蘅将木盆放在床前凳上,对着他说道:“五—叔,你老人家请洗脸吧。”

    郑辰琮仔细一看,里面是半盆暗赭色的浓稠热汤,微微散发着草药的苦涩气味,不禁问道:“这是什么?”

    程怀北说:“这是用姜黄、地黄、苏木、胡桃仁等十几味药物熬制的汤药,咱们称它叫黄皮汤,以它洗脸能改变面色。一月过后,脸色可逐渐恢复如常。五弟面色白晳,在咱们山村里过于出众显眼了,容易让人生疑。五弟,快用它洗脸试试吧。”

    郑辰琮半信半疑地挽起袖子用药汤洗脸,仔细洗了几遍后,看着逐渐变得暗黄的手背,猛然抬头看着程柏蘅的脸,说:“怪不得你的脸也是这个颜色,手臂却是白的,原来也是用这药汤洗脸啊。”说着将手臂也伸进汤中泡洗。

    洗完晾干,看着郑辰琮原来白净的面皮变得黝黑发黄,人倒是显得更加健壮精神了,程怀此笑说:“五弟,我家也没有那铜镜,没法给你照照看。”

    郑辰琮看看双手,又看了看程柏蘅,笑了起来:“不用照,侄儿随叔,看看阿恒就知道自己啥样了。”

    程柏蘅又是翻了个大大的白眼,这便宜五叔,还蹬鼻子上脸了!

    这天傍晚,程柏蘅家的院门又被拍得嘭嘭作响,开门后见是吴二婶领着她四五岁的孙子站在门口,旁边还站着个黑黄面皮拄着拐杖背着破旧包袱的清瘦少年,他们后边不远还跟着几个看热闹的孩子。吴二婶个子不高,嗓门却不小:“阿恒,你阿爹在屋里头吗?这个后生叫陈康,说是你亲娘舅,来投奔你家的。”

    程柏蘅转头叫了阿爹,一边把三人迎进院。李山披衣出屋,看见少年一愣,一声“阿康你咋来了”冲口而出,他快步走过去双手抓住少年臂膀。

    少年正是郑辰琮,这一幕是他们昨日商量好演给左邻右舍看的。他一脸悲戚抬头道:“姐夫,爹娘都不在了,家里实在待不下去了,就来投奔你了。”转脸看到程柏蘅正饶有兴味地盯着他看,就冲程柏蘅狡黠地眨了下眼,“这是阿恒吧,都长这么高了?阿恒,你还记得阿舅吗?你小时候阿舅可最疼你了。”

    程柏蘅压住翻白眼的冲动,干脆地说:“不记得了!”一下子郑辰琮后面要说的话堵住了。

    程怀北忙解围道:“阿恒那时还小自是记不得了。阿康快进屋来,吴二嫂你也进屋坐吧。”

    吴二婶摆手笑道:“大山兄弟,你家有远客,我把人送到就成了,就不进屋了。”

    “那我就不留二嫂了。”程怀北转头吩咐程柏蘅:“快去给你二婶拿些山杏来。”

    程柏蘅忙端出一小篮黄中透红的山杏:“二婶,今儿上山上摘的,给大侄子尝尝。”

    吴二婶双手捧了一捧,笑眯了眼:“哎呀,这哪里好意思啊!屯子,你也来抓几个。”她身边被唤作屯子的小娃也双手各抓了几个,赶紧往嘴里塞了一个。后面看热闹的几个孩子也嚷要吃山杏纷纷上前来讨要,有个淘气的从吴二婶手中抢了两个,吴二婶斥骂道:“小猴崽子这是要当土匪吗?要吃让你爹娘自已摘去。大山兄弟,你家待客,那我就先回去了,要是家里缺啥,就到二婶家拿。”后面这句自然是对程怀北说的,脸上也自然的又带上了笑意,边往外走还边嘟囔着:“这么精神的后生,怎么是个瘸子?”声音虽小,但院中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郑辰琮的脸瞬间拉了下来,原本黑黄的脸更黑了。

    自此,郑辰琮一改往日吃了躺、睡了吃猪一般的生活,天天跟着程怀北父子俩早起练武,程怀北也不时给他指点几下。白天,郑辰琮拄着拐杖跟着程柏蘅上山放羊、采药、砍柴。村人热情,路上遇到了总有人和善的跟他打招呼:“啊,你就是李山的小舅子啊,有空来家里坐!”

    这天晌午,程柏蘅和郑辰琮放羊回村时,遇见邻居吴二婶背着一个筐子往家走着,她远远看见程柏蘅,忙喊:“阿恒,婶子和你说个事。”

    程柏蘅应声走近,她从筐里抓出一把捆好的嫩麦穗递给程柏蘅:“这把麦子,给你们尝个新鲜。”

    这山村里粮食金贵,虽说嫩麦粒好吃,但毕竟还未长成熟,麦子成熟前每家也就搓几把来尝鲜,但这回二婶筐里还有不少。程柏蘅就问:“二婶,你家这就收麦子吗?”

    吴二婶叹了口气说:“听说山那边有人放火烧山了,一大群野猪跑出来了,有几头跑到咱们这边山头来。这野猪来了专门糟蹋庄稼,这不我家坡上那片地的麦子被啃了一半,还拱倒了一半,作孽啊,我这不赶紧把倒伏的麦穗都割了。我寻思,你爷俩不是会打猎吗,可会打这野猪?”

    程柏蘅说:“年前我阿爹打过一头小的,还左邻右舍的每家送了点肉。二婶,等我回去和阿爹商量一下。”

    吴二婶走后,郑辰琮笑嘻嘻得凑过来问:“要打野猪是吧?我也去!”

    程柏蘅问郑辰琮:“你打过吗?”

    郑辰琮笑容僵了一下,讪讪道:“八岁上,随父皇去过林场秋狩围猎,我大哥射死一头好大的野猪抬了回来。”

    程柏蘅问:“那你可猎得什么了?”

    郑辰琮:“猎了几只兔子。不过不知是野兔还是家兔,几十个侍卫围着一群,我们几个小的皇子骑着小马拿小弓来射的。”

    程柏蘅哈哈大笑:“怪不得叫围猎呢!”看见郑辰琮脸上变色,赶忙道:“这样吧,等吃了晌饭,我教你去挖陷阱捕野猪去!”

    “那咱们快回家!”郑辰琮拄着拐杖紧走几步。

    午后,程柏蘅背着一个大筐,扛着锄头与郑辰琮一道出门。他们找到山坡顶上松林旁一土地松软之处,先挖了一个三尺深的长方大坑,近坑两头处两侧土中各深深夯下一个木楔,坑上面覆上几根细树枝,又砍了些树枝削成木棍,用绳子绑成两个栅栏,两个栅栏错迭着虚搭在一起,两头用麻绳紧系在坑边在木楔上。

    郑辰琮疑惑:“这坑挖得这么浅,那野猪就算掉进去了,一使劲不就又跳出来的。”

    程柏蘅用棍示意给他看:“你看,这栅栏上有野猪走过就会陷进去,可一旦陷进去,这栅栏盖在上面就会互相咬着劲,往上是顶不开的。”

    郑辰琮恍然大悟,用手四处摸着,只赞这陷阱布得巧妙。

    程柏蘅又在栅栏最上面覆上树叶杂草,从树枝上系条绳子把一个萝卜悬挂在离地三尺处,她上下打量一番,满意地拍拍手招呼郑辰琮回去了。

    第二日一早,二人一狗去查看头天设下的陷阱,里面果然笼着一头棕毛野猪,看样子足有八九十斤,见人过去在陷阱里横冲直撞,嘶嘶直叫。两人大喜,拿出绳子想把陷阱里的野猪捆缚住,这野猪当然拼命挣扎,泥鳅也跳来跳去帮忙咬住野猪的皮肉。

    突然,松林中窜出一头黑色野猪嘶叫着向他们冲来,这头野猪至少有一百五十斤,尖利的獠牙有四寸长,这一撞之力不容小觑,眼看就冲到眼前,程柏蘅抱住郑辰琮就地一滚躲开了野猪的一撞。野猪扑了个空,转向回来嘶叫着与泥鳅对峙。程柏蘅从筐中取出柴刀,又将长弓和箭篓递给郑辰琮,扑身向野猪后颈处砍去。野猪反应也很迅速,它向后一缩,程柏蘅的柴刀就砍在了野猪的脑壳上,泥鳅也趁机咬住了野猪的另一侧脖颈。野猪受疼嘶吼一声,双眼血红拖着泥鳅猛地朝程柏蘅撞来,这时一根竹箭射到野猪肚腹,野猪动作稍有一窒,程柏蘅撤步抬手又是一柴刀深深砍在猪后颈上,野猪嘶叫着倒地,口吐白沫,双腿乱蹬,拼死挣扎,泥鳅仍是紧咬着它的脖颈不撒口。程柏蘅从怀中摸出一柄匕首,从野猪前腿根部深深刺入,很快地上流了一大滩血,野猪慢慢不再挣扎了。

    郑辰琮过来用拐杖捅了捅野猪,看不再有动静了,笑道:“阿蘅,看不出你这小小孩童,也是个心狠手辣的角色。”

    程柏蘅拽一把草叶擦着匕首上的血迹,不紧不慢地反问:“它一时半会且死不了,给它个痛快才是仁慈不是吗?”

    郑辰琮看着程柏蘅面色冷峻下手麻利,有心开个玩笑道:“嗯,那天我也是半死不活的,还得谢谢你没给我一个仁慈呢!”

    程柏蘅笑:“你不是没糟蹋庄稼吗?”

    郑辰琮拿起拐杖戳来:“我诚心感谢你,你却骂我是野猪!”

    程柏蘅跳起来躲:“是你硬要和它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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