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京

    看了西宁侯府被抄家,往日金尊玉贵不能轻易叫人看一眼的姑娘太太们都打大街上押送到监牢里,等三姐把这事同大观园里的姑娘们说了,大家不免生出兔死狐悲之情。

    半晌,宝钗才开口道:“妹妹打算什么时候走?”

    “十日之内。”三姐含着冷笑,“再不离开命都没了。”

    她安慰了姑娘们一番,暗示会带着她们一起离开,其实是想看看她们的意思。

    探春最先说道:“方姐姐真知灼见,做的都是为我们好的事,妹妹再没有不应的。”

    黛玉也道:“避其锋芒,正是这个道理。”

    惜春却思忖着没有开口,她不像迎春那般随波逐流,可一时也想不好自己该如何抉择。

    三姐又叮嘱她们几句,来到外院爷们议事的大厅,贾家的男丁们都得到了她的消息,两府的话事人都已等候在此,见三姐提着剑龙行虎步地走进来,忙站起来问候不迭。

    方似源简单拱手见礼,没有上去主位,挑了空着的右手第四个座椅坐下,又请贾珍贾赦等坐了。

    贾琏战战兢兢挨着她坐下,三姐虽然不在上座首位,但她在哪里,众人目光的中心就在哪里了。

    “妹妹今日来,有何见教?”贾琏看她满脸杀气越发抑制不住,生怕是府上什么事碍了她的眼,又念着三姐一向雷厉风行不爱客套,故而开门见山地询问。

    三姐一边把玩着手中长剑,一边问道:“方才我未到时,诸位在说些什么?”

    贾赦等面面相觑,说些什么?那不是互相商量着有没有什么地方得罪了你,预备着赔礼道歉吗?

    这话却不能直说,不然岂非是怨怼三姐?贾珍便向贾蔷使个眼色,后者知机,便谈起了近来京中闹得沸沸扬扬的抄家大案。

    三姐听着,手指不断拨动着剑鞘,将那七尺的剑身时不时出鞘几寸,等贾蔷略有些磕巴地把话说完,她终于免去了在座几人的战战兢兢,将长剑整个抽出。

    图穷匕见。

    贾琏离她最近,看三姐不是行凶的模样,也顺着她的指点去看这柄坑坑洼洼的长剑。

    从三姐拿到它的第一天起就日夜不离,在家里时时练功,出门做客也随身带着,对付一些地痞流氓几乎不必出鞘,等它见了血,便是伴着三姐驰骋沙场九死一生。

    她指着剑身上最大的一处缺口,道:“要不是它替我挡了一下,如今我就没有右臂了。”

    “我手下亡魂,最多也不到一千人,它已经崩裂卷刃,不堪再用。这个月皇帝不知杀了多少人,砍钝了多少刀。”

    贾琏原本以为她要炫耀武力,但又觉得不对,慢慢变了神色,“妹妹的意思是,咱们家……陛下怎会……”

    三姐冷哼一声,“西宁侯府如何?论功勋论血缘论京城之战中的功绩,难道荣宁可以与之相比?”

    太上皇最疼爱的公主,可正是西宁侯府的宗妇。

    三姐说的功绩并不被贾家男人听在耳中,但他们想到如此亲近的血缘皇帝也毫不留情,心中的最后一丝幻想也被戳破了。娘娘的枕头风,也未必吹得动皇帝。

    贾珍终于坐不住了,颤颤巍巍地问计。却见三姐挽了个剑花,杀气凛然,“你说,我求见太子,混进宫中,干脆杀了皇帝我登基,怎么样?”

    这等惊世狂言令在座除三姐外的众人齐齐站了起来,退开几步,“三姐儿,你疯了?”

    方似源在京中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日子还在眼前,如今二圣归来,她至今也是一个小小的都尉,甚至近在眼前的封赏也成了梦幻泡影,这等前后尊卑,天壤之别,或许她一时疯癫,也未可知。

    三姐冷眼看他们惊诧惶恐畏惧,又慢慢露出些许同情怜悯和后怕,不由大笑一声:“你们以为我在说假话?”

    要在往常,贾琏一定顺着她的心意,奉承道:“妹妹一言九鼎,怎会有假。”但在这个节骨眼上,却一声都不敢出。难道他敢说方似源刺王杀驾自己登基的念头是真的?他刚刚捞到手的官职还没上任,尚且想多活几年。

    众人默默,三姐也不大在乎,哼了一声:“你们守住口舌,切莫自误。”此间奴仆早已屏退,在座都是贾府的话事人,方似源想造反,贾家跟着满门抄斩是一定的。

    “收拾东西,回金陵去。往后安分耕读,诗书传家,未尝不可。”她留下这句话,飘然而去。

    贾赦年轻时遭过政治斗争的罪,丝毫不在意三姐这仿佛命令的语气,能保住一家子性命难道还不好?贾政还默默思量间,贾珍见三姐离去,当即道:“咱们找老太太商量去。”

    离开京城这等大事,堂堂国公府却要乖乖听一个外三路亲戚女子的话,贾珍心中一万个不乐意,但也不敢当面反驳三姐,只好搬出辈分最大的老太太来,希望能压住三姐。

    “母亲还病着,怎么好去打扰?”

    贾政不大愿意惊扰老太太,贾珍劝道:“回祖籍这等事,老太太早晚也得知道,不如咱们先去讨个主意。”

    贾政被劝服,贾赦却不想蹚浑水,阴阳怪气:“珍大侄儿怕了方都尉,却要老太太给你撑腰。”

    这个怕字一出,如同踩住了贾珍的痛脚,他神色一变,只差一点就要开口顶嘴,但终究想到三姐与贾赦的关系更近,忍住了这番口舌。

    贾赦就看着贾家的族长带着他亲弟弟去找老太太,将这等近乎抄家灭族的祸事一股脑推到她眼前,只觉得世事无常,竟荒谬至此。

    “你怎么看?”

    贾琏虽有意去探听老太太的决断,可贾赦在此,他不敢轻动,听到父亲问询,思量一二,便答:“陛下近来屡屡对宗亲勋贵动手,不仅为民间政声,更为了丰富内帑。咱们家想全身而退,少不得……”

    贾赦虽不舍家财,但性命要紧,且儿子已经得了实缺,将来未必没有东山再起之日,也就吩咐贾琏整顿府库,预备着找个借口奉进宫中。

    父子二人谁也没再提起不久前方似源胆大包天的诛心之言,或者说,不敢提起。

    已经走向没落的荣国府,在京城中有些故旧却没有前途的贾家,即使知道了方似源的野心又能怎样?

    向皇帝告状大义灭亲?给方似源更多支持期待她成功之后的好处?

    这两种法子的风险都太高,高到没人承受得起,贾府的男人们并未商量,就一致决定将那句话当作清风过耳,忘个一干二净。

    *

    三姐打点了自家的琐事,第二日再上门时,听有贵说府上老爷和少爷一切如常,除了清点财务外别无动作,甚至往亲戚故交家中送信都没有,心中便知这是他们在向自己表态,惊讶之余甚至有一种果真如此的感觉。

    这几个鸵鸟,只要屠刀一日不落下来,他们就能享乐一日。去告发她,恐怕没这个胆子。

    是日,一等将军贾赦上表,奏称下臣德薄无能,上不能为君分忧,下不能孝顺寡母,友爱兄弟,自请去爵归乡,一应家产充于府库,以备国事之用。

    陛下不准,挽留之,贾赦再奏,帝固不许,贾赦乃长跪宫门,执意求去,帝长叹,忆及昔日荣国公之武勇,叹息而今子孙不肖,遂允。

    开国时煊煊赫赫的荣国府一朝繁华成空烟云散,留下一个一等将军的爵位灰溜溜地离开京城。不提京中一些勋贵找到了保命的法子,那等自觉要遭的便纷纷准备借鉴一二,好歹保住身家性命,与荣府一墙之隔的宁国府却分外傻眼。

    贾珍本想劝服贾母留在京中观望,被老太太顶回来之后,尚且犹豫不决,正准备再同荣府的人商量几日,谁想到贾赦的动作这般快,宁荣二府一向同气连枝,贾赦此时全身而退,他却被推到了风口浪尖。

    他只好当机立断,将贾赦的奏本抄了一份,顾不得贾赦珠玉在前,更加卖力地又跪又哭表演了一番,用爵位和家产换来一家子人逃出生天。

    到第八天,这昔日的宁荣街上熙熙攘攘满是将要远行的马车,许多外头买来的奴仆都放还回家自奔前程,愿意留在京城家生子们也一家一家的消了奴籍,剩下实在无处可去的加上各房主子们的亲信才随同一起回金陵,慌乱着做事之余,脸上难免带着些对未来的忧虑。

    只是当他们看到三姐一身青衣指挥若定,惴惴不安的心终于放下几分,按照早已定好的顺序驾驭马车押送着用具,一路朝城门而去。

    三姐便骑着马,跟在姑娘们的马车旁边,不时与她们搭几句话,缓解骤然远行的离愁别绪。

    她有心低调离去,但这几个月来树敌颇多,即使京中风声鹤唳,仍有一群三皇子麾下的勋贵纨绔前来“送行”,为首一人便是理国公的幼子柳广珍。

    柳广珍被父亲柳芳毫不留情地鞭笞一顿,此时硬撑着骑马前来,倨傲快意的神色中也带着掩饰不下的苍白病容。

    “方都尉这一去,正是潜龙入海,苍鹰击空,在下正要预祝大人前程似锦,只盼来日不要忘了我等才好。”

    此时贾府与三姐的境况,任谁也不会觉得这番话是在夸奖她,三姐不等他人搭话,应道:“柳公子一番好意,我心领了。你在京中,可要照样谨言慎行,切莫令父兄蒙羞。”

    她自与这群人周旋着,好在贾府大半笨重行李已提前运走,城门又打好了招呼,众人出城的速度不慢。三姐看人已走的差不多,便向他们略一拱手,调转马头预备出城。

    只是这群为看热闹和打探消息而来的纨绔们既没有探听到贾府将来的打算,三姐又是一副不卑不亢淡定自若的模样,幸灾乐祸看笑话也落了空,不免急躁起来,柳广珍深恨三姐,脱口而出:“不过是个婊.子,现今也在小爷跟前立起牌坊来了。叫一声大人,也真敢应下。”

    他身后一群放荡玩乐的公子哥们早听闻三姐往日之事,便互相挤眉弄眼故作姿态地调笑起来。

    其中更有一个穿着红衣的男子,语言尤为挑逗无礼,引起跟着的奴仆们阵阵笑声。

    三姐紧握着剑柄,驾驭骏马前行几步,但那笑声犹在耳边越发明晰,她忍了又忍,终于折返回去。

    她从前不曾学过如何在马上作战,但手持长.枪冲过去之后,不消几下就领悟了技巧,摧古拉朽般一一将这些人挑落马下,竟无人是她一合之敌。

    “一群废物。”

    三姐不再多看他们摔落下马呼痛咒骂的丑态,嘲讽一声后打马向城门追去。

    马国纲套在甲胄内,眼神仍追寻着方似源,那匹好马还是如那天一样神骏地越过护城河,带起烟尘之后倏忽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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