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从小茶园出来,上车的时候,三爷突然顿了一下。

    她看了眼正往后面一辆车逃窜的阿顺,点了下头。

    阿顺下巴都快扎进了胸口,溜过来站在车门旁,看看三爷,又看看三爷身边撑伞的人。

    最后大庭广众之下,撅着嘴求助:“沈大哥,救我。”

    三爷瞥了他一眼,率先上车。

    “三爷……”

    沈先生一边收伞,一边下巴指了指车子前座,“上车。”

    “这阿文哥的位子,我还是……”他指着后面那辆车。

    很快,他就在对方的眼神中败下阵来,缩着脖子溜了进去。

    车子离开小茶园,阿顺小心翼翼的扭过头,小声道:“三爷,我错了。”

    后座的人阖眼靠在座上,没有应声。

    车子驶回公馆,绕至主楼停下,三爷下车进门,拐入客厅,远远便看见小客厅里跪着一个人。

    紧接着风风火火跑过去作陪的,还有阿顺。

    “小姐回来了!”家里的管家领着丫头,端了碗姜汤迎上来,“外头雨大,仔细着了寒气,快喝碗姜汤暖暖。”

    “阿嬷。”三爷皱着眉头躲避,“给沈先生。”

    这位沈先生脸上终于有了一丝松动,接过姜汤,温声道:“给我,下去吧。”

    客厅里清静了,三爷才抬眼看着地上的两人。

    半晌开口:“谁的主意。”

    “是我。”阿顺身边的人认道。

    三爷轻笑:“我就说阿顺也没那个脑子。”

    “三爷——”阿顺长长的唤了一声,满不乐意的嗔着沙发上的人。

    “谁让你偷偷跟来的?”她看向阿顺。

    可阿顺是膝盖认了错,嘴却远比膝盖硬,咕哝道:“我……我听说,您去小茶园,我们都知道那戏子吃里扒外,我气不过,想给三爷出口气。”

    “他吃里扒外,你们怎么不早跟我说。”

    阿顺欲开口,被她制止。

    “阿昌说。”

    另一个便是阿昌,他低声道:“三爷的人,三爷自己处置,我们不敢。”

    “那个小戏子,你找的,你教他写的字。”

    阿昌点头。

    “也是你让阿顺跟过来的。”

    阿昌还是点头。

    三爷扬起下巴轻笑,“你还真舍得往我身边送人。”

    “三爷。”阿昌仰起头,目光期期的望着她。

    “他是阎惜娇,可我不做宋江。我犯不着动他。”

    这时,文先生也回来了。

    “三爷,办妥了。”

    “姜汤喝了。”三爷指着桌上的汤盏。

    她回头看了眼阿昌,语气软了下来,“跪多久了?”

    “两个小时。”

    她笑了笑,伸出手,“给我看看,要是跪坏了膝盖,就只能让沈先生把你丢出去,我可不养废人。”

    阿昌点头,搭着三爷的手,却根本没有借力,自己站起来,坐在旁边的小沙发上。

    “一会儿自己去陈医生房里上药。”

    “是。”

    阿顺不乐意了,两只胳膊搭在实木雕花的茶几上,下巴顶着胳膊,歪头叫道:“三爷,我呢,我也要跪坏了。”

    “你?行,脱了给我看看。”

    “这儿脱?”

    “脱,没其他人。”

    阿顺眨着眼,小声道:“回房间脱行不行?”

    三爷还没开口,沈先生咳了一声,扫了阿顺一眼。

    阿顺耗子一样,立马起身乖乖坐好。

    阿昌这时候才道:“三爷,那边公馆过来人,请你有空回去一趟。”

    三爷没有开口。

    文先生冷声问道:“谁过来的?”

    “元伯,是大帅的意思,说是惦记三爷。”阿昌边回话,边留心着三爷的脸色。

    “还……还有少将军。”

    “三爷。”文先生俯下身,观摩着三爷的态度。

    “嗯?”她放下手上的报纸,笑道:“怎么了,一个个苦着脸,都不愿意跟我去?”

    几个人立马松了口气,阿顺笑着应道:“愿意,我们都愿意。”

    三爷上楼的时候带走了沈先生和阿文,阿顺就借口带阿昌去找陈医生,刚出去就把人丢在沾水的长椅上,气道:“你是不是有病,啊?”

    阿昌轻轻揉着膝盖,低着头一句话也不说。

    “你嫌人还少吗?往三爷跟前送戏子,一个曲香云不够,刚走,你又抬上来一个,你有毛病吧,你不喜欢在家里,求三爷打发你去堂口就是了,整这些做什么?”

    阿昌默默听完,说了句:“可三爷喜欢戏子。”

    “谁告诉你三爷喜欢戏子,这些晦气东西,三爷才一个月没露面,就跟孙寡妇勾搭成奸,我告诉你,你找的那个小戏子,要敢学他师父对不起三爷,我要他的命。”阿顺丢下长椅上的人,自己钻进佣人的伞下回了住处东楼。

    主楼三层的一处窗口纱幔落下,常年不见阳光的葱白手指划过暗红的朱漆桌面,悠然笑道:“我就知道他要使性子。”

    “我晚些时候提醒他一下。”阿文正色道。

    “不用,你继续说银行的事。”

    “是。”

    ……

    几天后,一白两黑三辆汽车驶进寇公馆大院,车上的人望向窗外修剪整齐的常青树,淡淡道:“那棵树没了。”

    沈先生伸手拉上帘子,低声道:“柳氏以满清贵族自尊,家里都养起了兰花。”

    “民国都八年了,满清贵族。”前座的阿文讥讽的说道。

    寇怀君淡淡道:“是清,宣统十一年。一会儿进去管好嘴,看住阿顺。”

    阿文回过身点头:“三爷放心。”

    车子停稳,门从外边儿打开,元伯垂手鞠躬。

    “小姐来了。”

    车上的人点了点头,元伯才抬起一只手,请她下车。

    可那双手还没给出去,就被一嗓子吼断,一个威猛高大的身影伴着爽朗的笑声,从台阶上下来。

    “我来,我的君君来了,我得亲自接!”

    那只布满雄厚老茧的手,不由分说,直接把人拦肩从车里单臂抱了下来。

    “爸,衣服皱了。”抱怨的声音从手臂底下传来。

    她的黑色丝绒及地长裙,在寇大帅手上打了个漂亮的摆,最后在一阵抗议声中,才落下地来,垂肩的蓝宝石耳坠跟着寇大帅的动作,摇晃着敲击在她的下颌骨上,她下意识抬起手背蹭了一下。

    “小心脚,你看她穿的鞋。”门口的合抱石柱旁边笔直的竖着一个黛色西服的男子,皱紧眉头看着台阶下的两个人。

    寇大帅歪着头看向她的脚,结果被她抢先一步用裙摆遮了个结结实实。

    鞋没看见,倒是注意到了系在腰侧的那朵宝蓝色的丝绸玫瑰,这朵丝绸玫瑰花还没有寇大帅的巴掌大小,可却足足遮去了自己宝贝女儿的半边腰。

    “君君,你是不是又不吃饭?啊?”

    他根本不给人张口的机会,八字胡瞬间拉下来,火气冲天的扫向自己女儿身后的那一排人。

    “没有,爸爸,是这个腰带给勒的,黑色显瘦,别闹了,快进去。”

    台阶上的人直接走下来,手掌在她腰侧滑至后腰,沉下脸:“还学会撒谎骗爸爸了。”

    “哎呀二哥二哥,我多大了都,你手拿开。”

    “你多大,能大过我。”

    “那没有。”

    “爸爸,你看二哥,他不知道避嫌嘛,做事莽莽撞撞,怪不得娶不到媳妇。”

    寇大帅脸上阴云俱散,大笑着把人揽进去,“你小时候还没有戒尺长,怀琦就抱着你,念书都把你放在腿上,这还没长大呢,就学人家跟亲哥哥避嫌,这个我可不向着你。”

    “我就知道,你偏心二哥。”

    跟在身后的寇怀琦听她睁眼胡说,也不跟她争辩,朝家里佣人抬了抬手。

    “爸爸,你让他们进来吧,一会儿又要下雨,给淋坏了,谁陪我玩儿。”

    寇大帅嗔怪的瞪了她一眼,“你爹几时说不让他们进屋了?这个家里谁敢拦你的人。”

    寇怀琦过来落座,不咸不淡的说了句:“这些人被你当新兵训。”

    “那还不是因为少将军在这儿,他们哪儿敢造次。”

    “寇怀君,你没大没小上瘾了是吧。”寇怀琦抬眼瞪着她。

    这样连名带姓称呼的待遇,三爷可只在自己二哥这里才能捡到。

    寇怀君连忙抱紧自己父亲的胳膊,当人面告状:“爸,你看二哥,又想跟我动手。”

    元伯把沈先生和阿文他们几个请进来,他们辞了坐,立在寇怀君身后。

    寇怀君也没回头,只是反手越过沙发靠背,精准捞住其中一只胳膊,把他扯到自己身边,“阿同哥,你也很久没见父亲了吧。”

    她这声称呼可把身后的几人叫的够呛,只有沈先生面不改色的问候寇大帅。

    “伯父。”

    “嗯,照顾好君君,她要是欺负你,你就找怀琦,她这丫头只有怀琦能治。”

    “爸,我到底是不是您亲生的?”

    “你本来就是我小时候从栈桥底下捡回来的。”寇怀琦亲手接过旁边一个妇人端过来的杏仁牛乳茶,轻笑着推给她。

    “谢谢姨娘!”寇怀君不理寇怀琦,端起来乳茶喝了一口,顿时眉开眼笑,“姨娘是长辈,再这样我可受不起啊。”

    她是寇大帅的一位姨太太,三十过半的年纪,风韵不减,平日待人谦和。

    “小姐抬举我,知道你今天要回来,大帅高兴地一大早就下楼听动静。”

    寇怀君喝着牛乳茶,抬头一笑。

    “嘴。”寇怀琦皱着眉头,满眼的嫌弃,可又非要盯着人家看。

    这时候琴姨也过来了,站在壁橱那边,远远的看着寇怀君。

    琴姨是家里的老人了,身材胖胖的,小脚,笑起来眼睛弯成两条细细的月牙,她从前跟小公馆的阿嬷一起照顾寇怀君,阿嬷是寇怀君的乳母,她负责照顾起居。

    后来寇怀君搬出去住,琴姨原本也想跟着走,可是家里的小少爷离不开她,大少奶奶就把人留下了。

    寇怀君看见她了,便道:“这是琴姨做的吧,味道还跟以前一样。”

    “小姐喜欢就常过来,我天天给小姐做。”

    寇怀君跟客厅里的人都寒暄了一遍,把茶碗往旁边递了递,“要不要尝尝。”

    沈先生很顺手的接过来,往自己嘴里送。

    寇怀琦脸色微红,白了寇怀君一眼,引得自己妹妹发笑。

    “没事,寄同跟君君一块儿长大,在我们家住了这么多年,一家人一样。”

    说起一家人,寇怀君收起调笑,问道:“母亲呢?”

    寇大帅放下叼着的烟斗,“睡起来说不舒服,还在房里。”

    “我去看看。”寇怀君正欲起身,楼梯上就起了响动。

    清脆的鞋跟声顺着楼梯逼近,阶上的妇人一袭藏蓝色的古绣云肩丝绒旗袍,搭配着成套的红宝石珠饰,宽额阔面,很是雍容贵气。

    沙发上的几人,除了寇大帅,都站起来问候。

    “母亲,母亲一向可好。”

    “怀君啊,快坐,好,都好。”

    寇怀君等她落座,往较远的沙发坐下,笑着说:“听父亲说,母亲早起身体不舒服,可让医生看过,要不要紧。”

    “人老了,老毛病,寄同也来了。”

    沈先生点头:“夫人。”

    “这孩子,一直都不怎么爱说话。”

    寇怀君笑道:“母亲别见怪,阿同哥就这性子,在家跟我也说不上几句话。”

    一旁的沈寄同眉心突了一下,无奈的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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