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成州的雨下了整整一个月。

    人们纷纷打趣,家里阿妈做菜都省了出去买,直接在厨房的楼板上顺手摘蘑菇下锅。

    雨这样下,人们也不由倦怠起来,慢慢的就不怎么出门了。

    可今日的街道上却挤满了各色的油纸伞,伞下绫罗攒动,妆花和雾,美不胜收。

    他们的脚步都朝着共同方向走,最后堆聚在一座茶楼前。

    “今天亏孙太太包场,请大家听曲老板的乌龙院,客满为止。这出戏,曲老板可是有很久不唱了。”

    “是啊,上一次听这出,还是三爷包场……”

    “快住嘴。”说话的人微微撑高了伞,往周围的人群里小心翼翼的扫了一遍,“你不要命了。”

    被说的人立马有些不服气,“怎么,咱们看三爷包的戏还少么?孙太太就这一场,你这还没进去呢,屁股就歪了。”

    还不待另一个开口,身后一个雄厚的嗓音接过腔:“那俏寡妇自己死了男人,不到一年,就在这儿抢人家的戏子捧。”

    但凡有三两个人开口,周围人也开始七嘴八舌起来,“可不,那时候眼见医院都要倒闭,孙太太可是跑遍了成州的六川十一寨,没一个肯接手她的烂摊子,最后还是三爷怜她寡妇孤身,好心收了,还按那破医院最赚的年成付的现钱……”

    “就是,如今手上套了两个钱,真拿自己当个事儿了,趁三爷不在,撬三爷的人。”

    “行了行了,到我们了,进去吧。”

    路过门口的报窗,两个打扮书卷气的姑娘低声交谈,语气里掩不住的喜悦,“小说月报,霍十五的武侠小说《南岳双姝》出新连载了!”

    “终于出了!我等了一个月,都不想进去看戏了,要不咱们买份月报直接回家……”

    她话还没说完,就被同伴挽着胳膊推进了戏园,便只好小声抱怨:“都怪这雨,下的我们家门房也懒怠,新报纸出了也不知道给我送进来。”

    “不急,晚看一天也好,离下一次再看新连载还能近一天。”另一个笑着安慰道。

    “这么一说,我心里好像舒服了一点儿。”两人又抵头一笑,找了位置坐下。

    戏楼的廊柱后面都挤满了人,跑堂的一盘花生仁挤到客人跟前时,连盘子都缺了一片儿。

    门外还有挤不进来的,都撑着伞听声儿,也没人走。

    好戏即将开锣。

    这时,雨水淅沥的街口,三辆汽车从积水的青石砖上缓缓压过来,围在茶楼门口的人纷纷让出来一条车道。

    领头的黑色汽车开过小茶园的正门方才停下,中间白色的那辆正对着茶园门口,随后跟着的和最前面一辆一模一样。

    前后车上先下来人,围着白色汽车,撑伞,开门,织花的隔水毯直铺进小茶园的正堂。

    五颜六色的油伞纷纷抬起半眼,众人的侧目中,一只铅白色的珍珠扣带方根皮鞋踩在地毯上,半边刺绣旗袍下摆清随风扫着白皙的皮肤,一张大家熟记于心却还是忍不住注视的脸从车内微微低头探了出来。

    轻微上挑的眉眼,鼻梁高挺,下巴不尖,却也不是钝圆,下颌骨线条清晰,明艳的面庞中带着三分英气,最有距离感的,大概就是她嘴唇不厚,噙着笑,看什么都是若即若离,恰到好处。

    不过今天身上的这件白藤紫的满绣香云纱的中袖旗袍,却给她平添了一丝温柔,手上是同色的真丝手套,长度一直到小臂。

    她从车上下来,贴身跟着两个人,撑伞的那个,穿着和身后数十个随从大有不同,只有他不是纯黑色西服,但也是很稳重的鸦青色。

    他一手撑伞,一手绕过伞下人的后背,轻拢住另一边的肩头。

    等那抹亮色身影进了戏园,人群才开始窃窃私语。

    “哎,人跟人比啊,三爷这样的,别说男人,我一个女的都喜欢。”

    “男的才少喜欢呢,他们巴不得自己女人靠着自己,三爷这样的,哈哈……”

    “也是。”

    “还不知道里头这出戏,要怎么收场呢……”

    三爷的出现,让人声鼎沸的茶园顷刻间鸦雀无声,不知是谁嗑碎瓜子来不及收回的声音,都听的一清二楚。

    小茶园的董掌柜挤过人群笑着迎上来,站在台阶下作揖问候:“三爷大驾,楼上雅间给您空一月了,您移尊步。”

    三爷一行人上楼落座,台上刚好开锣。她的包厢在楼上正对着戏台的位置。

    幕后‘阎惜娇’盈盈而出,这是曲香云最拿手的几出戏之一。

    “三爷,东西送来了。”刚才跟着进楼的另一个高个,带着两个伙计打扮的人,手托描金漆匣进来。

    他们轻轻放下描金匣,其中一人揭开盖子,垂首立在一旁。

    “三爷,您去年年关在咱们铺子订的贵妃头面,给您做出来了。”

    三爷的眼睛一直在楼下的戏台上,她没有看那副头面一眼,右边座椅里的人淡淡道:“行了,收起来吧,回头找文先生结尾金。”

    “可干爹说,一定要三爷亲自掌眼,三爷满意才能收钱。”

    坐上的人抬了抬眼,刚才领人进来的那个,冲来人作出借一步的手势。

    他便是刚才三爷身边人口中的文先生,两人出了包厢,退到回廊尽头的楼梯口,文先生道:“请。”

    “可是……”

    “尾金随后便送去贵莊。”

    那伙计是东家收的义子,也算半个掌柜,原本还想再说什么,可抬头看了眼这张压得人喘不上气的脸,只得忙不迭点头,顺楼梯下去了。

    文先生返身回到三爷身边,安静的站在她身后。

    一直到台上唱罢,整个包厢里都没有人出声,而原本曲香云听惯了的满堂喝彩,今日也没有,整座戏园子,锣鼓声罢,一片静寂。

    楼下大堂里的众人,都默默收起下颌,交叠着双手,刻意放缓了呼吸。

    “谁做的。”三爷开口。

    旁边鸦青色西装的男子偏过头低声回道:“没有,是他们自己不敢叫好。”

    她神色如常的合上手中的象牙骨镂空雕花女式折扇,放在桌上,缓缓的拍起了手,动作很慢,每一下都很清晰,大堂满座纷纷回头,由三两个起,众人纷纷开始拍手叫好。

    戏园子再次热闹了起来,一时间人声鼎沸。

    曲香云是在退场后,才在后台听到的叫好声,他坐在妆台前,怔愣的望着镜中的‘阎惜娇’,突然嗤嗤的笑了起来。

    三爷放下交叠的腿,起身离开,文先生让人带上刚才送来的头面,跟在三爷身后。

    数十人浩浩荡荡涌入后台,文先生护着三爷,身后冲上来四人开路,将后台堵了个水泄不通。

    其他戏服换了一半或是脸洗了一半的小戏子,都贴着墙壁,蹑手蹑脚的挪了出去。

    跟着出去的还有三爷带来的一个人,他拦住那些唱戏的,掂出一包银元放在桌上,冷笑道:“三爷请喝茶。”

    那些人也知道自己的班主理亏,都心虚不敢拿。

    可是送钱的人却没想跟他们纠缠,放下钱,说了这么一句话,转身回了后台。

    被堵在后台的,还有今天做东的孙太太,帘后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提着一壶开水进来,被眼前的情形吓了一跳,手上的烧水壶抖了一下,洒出几滴热水来。

    “师父……”

    话音还未落,曲香云便抬手一挥,结结实实的一巴掌打在了那孩子脸上。

    “没规矩的东西,三爷在这儿,谁准你开的口?”

    那孩子受了惊吓,扑通一声就跪下了。

    三爷的眼睛自始至终都在曲香云身上,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文先生身后的一个人打眼看着地上的孩子,抖着肩笑道:“来,让我看看,都是下九流,谁作践谁啊!”

    孙太太听这话不乐意了,硬着头皮开口:“三爷,您要说什么我是不敢应嘴,可香云好歹是咱们成州的角儿,您府上一个下人就能张口辱人,这也是您小公馆的规矩吗。”

    刚才那个说话的人缓慢移到三爷身后,扶着椅背,打着扇笑道:“下人也是三爷的人,不是下九流,也不做下九流的事。”

    “你……”

    曲香云连忙拦住孙太太:“太太,您也坐。”

    可他眼睛四下看了一周,除了三爷被人簇拥而坐,谁敢去碰旁边的椅子。

    曲香云往前半步,屈身行礼,然后软着身子在三爷脚边跪了下去。

    “三爷,紫云班是我从爹手里接过来的,不能断在我手上,我这条命给您都行,求您让紫云班接着在成州唱下去。”

    三爷身后打扇的手骤然一停,嗤道:“丢出去。”

    门口过来两个人,三爷才开今晚的第二次口。

    “阿顺,别吓着曲老板。”

    “是,三爷别怪。”

    三爷仿佛才看见曲香云身后跪的那个小戏子,“学几年戏了?”

    那小戏子抬起头,看了三爷一眼,又垂下头,伏身回话:“回三爷,练功四年,正经学戏七年。”

    “多大了。”

    “十六。”

    “学的什么。”

    “学了四年花旦,师父说咱们戏班儿缺个刀马旦,我去唱了。”

    他说完这话,曲香云的头就伏的更低了,他这点心思,也瞒不过这间屋子里的人。

    不过是因为怕新人出来,抢了他这个当家花旦的风头。

    “刀马旦。”三爷轻抬胳膊,搭在扶手上,淡声道:“踢个抢看看。”

    大家闻言连忙散开一圈,只有曲香云还跪在地上。

    那小戏子从地上起来,抓过四条花枪,身段伶俐,这么小的一点地方,还要顾着地上的师父,倒踢的游刃有余。

    “三爷。”那孩子收了枪,冲这边行礼,还记着刚才自己师父的巴掌,于是又跪了下去。

    “过来。”三爷点了下头。

    两只膝盖簌簌挪到跟前,覆着真丝的白藤紫手套捏起他的下巴,左右看了看。

    “叫什么名字。”

    “凤……凤声。”

    伏在三爷肩上的阿顺哼了一声,戏谑道:“十六,五岁学戏,现在也没正经登过台,是要等着唱老旦么。”

    那个一直不曾开过口的鸦青色西装的男子,偏过头往阿顺这边扫了一眼,阿顺咽了咽嗓子,立马噤声。

    “凤声,是你师父给的艺名。”

    凤声回道:“不是,是我自己翻戏文,我就认识几个字儿,里头挑的。”

    “五岁之前姓什么,还记得么?”三爷问。

    “段,姓段。”

    三爷撒开手,搭着手坐好,“知不知道凤声两个字怎么写。”

    段凤声咬着嘴唇,迟疑了片刻,忽然起身走到一旁的妆台上,取过一支上妆的笔,蘸上朱红的胭脂,过来柔柔的跪在三爷腿边,这次跪的近了许多,椅子上的人打量着凑上前的段风声,似笑非笑的看着他。

    段凤生壮着胆子,伸手托住三爷的右手,拇指撑开她的手指,在手心写下歪歪扭扭的‘凤声’二字。

    三爷低声一笑,往身侧瞥了一眼,端着描金匣子的人上前,打开锁扣。

    “喜欢么,以后,你就唱花旦。”

    段凤声浑身一凛,当即愣在那儿,好半晌才惊慌失措的回头看向自己师父,又转回来,颤声道:“三……”

    可椅子上的人已经起身离开,走出紫云班时,饶有兴趣的看了眼被弄脏的真丝手套,随口吩咐了句:“带回去。”

    文先生睫毛轻轻闪动,立即停下脚步,目送三爷出了小茶园,才再次返回戏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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