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回贴着车厢,他强撑着精神,马车行了一天一夜,按照脚程恐怕早就已经出了县城,再这么走下去没多久就会离开朔北府,外面的人要做什么,将他们卖到省城外?还是一些其他什么勾当。
正想着,行进中的马车晃了一下,随后缓缓停住,燕回已经虚弱地连手指都动弹不了,光亮透进来的一刻,他别开脸,艰难地掀开眼帘,可还未等他适应光线,便被拖着衣领扔了下去。
李狗蛋儿亦狠狠摔在了他脚边。
“这次弄了五个。”
“有些少了,昨日又死了三人。”
“无父无母的孤儿虽然没人在乎,但一下子少太多,迟早被注意到。”
“你下次去南边,那里正闹旱灾,颗粒无收,多少卖儿卖女,易子而食的,可以换许多来。”
“也成。”
听到这一段话,燕回顿住,犹豫地抬起头,在终于看清四周景象时,瞳孔震了震,猛地一缩。
南边墙角下,堆着数个瘦弱的尸体,几乎没有不缺胳膊少腿的,他们死相凄惨,面庞稚嫩,如破布袋一般堆叠在一起,竹席一卷,被随意丢了出去。
李狗蛋害怕地爬到他身边,开口时连声音都在抖,“燕崽,我、我们到底被卖到了哪里……”
整整两个月,每天都在死人。
北方的雪下得很早,今年冬天很冷,夜里得几个人蜷缩着依偎在一起相互取暖才能勉强撑过去,有时第二天清晨睁开眼,身旁的人却怎么都叫不醒,走上去一看才发现人已经冻死了。
最开始的时候死去的人还有一张草席裹身,到后来死得人越来越多,来不及处理尸体,便被抬到后山随意找了个地方填埋,短短两个月,后山已经有个快半个人高的土坑了。
第三十八次看到有人被抬了出去,燕回自以为如今的自己已经对什么都无所谓,可心中仍旧不可避免地刺了一下,他不知道什么时候那些面目全非,死相凄惨的人会轮到自己。
两个月前被人牙子以一贯钱的价格卖到了这里,乱世时,人命如草芥,燕回竟然觉得自己还能被卖到一贯钱真是赚了。
这个地方四面环山,每三十丈一个岗哨,昼夜轮班,连只鸟都飞不出去,最开始的一个月里,几乎每日都有人想要逃跑,但从来没有人成功过。被抓回来的下场很惨,燕回已经目睹了七次逃跑失败的人被挑断手脚筋、割断舌头扔到后山喂野兽,每一个漫长的夜晚,后山都响彻着凄厉沉闷的呜咽声。
很可笑的是,这个地方叫做长生殿,可里面的人却都是短命鬼,燕回不知道创建它的人是谁,只知道他需要一把刀,一把只为他所用,可以见血封喉的刀。
就像是话本里提到过的蛊,无数只毒物挤在一口罐子里,任其自相啖食,最后活下的那一只为人患祸,便是蛊。①
燕回坐在墙角,低头将清晨被殴打出的伤口包扎起来,他撕开黏在肉上的衣物,疼得咬紧了唇。在这里不是谁都能吃得上饭的,一块糕点就那么大,谁都想抢一点,弱的人连舔盘子的资格都没有。燕回包完了伤口,将藏在怀中的馒头分了李狗蛋一半。
李狗蛋畏畏缩缩地躲在他身后,比之从前更加面黄肌瘦,短短两个月他好像快要耗尽所有的生气,眸光浑浊,直到燕回给他递了馒头,他死气沉沉的神色才动了一下。
李狗蛋机械地咬动手中的馒头,燕回一手按着袖中的短匕,连吃东西的时候都不忘巡视四周,他成长迅疾,两个月内个头拔高了许多,骨架已逐渐接近成年人的体格。
他和其他人不一样,还没有被卖到长生殿的时候他就杀过人,他的眸子大部分时间是阴沉如水的,尽管面貌仍显少年人的稚气,可大概因为杀过人,这点仅剩的稚嫩被戾气覆盖,在这些人当中,有一种突兀到近乎孤翳的气质。
蓦地,不远处走过来一人,长生殿除了抓来的孤儿以及岗哨上的守卫外,还有负责教导他们练武的人,此刻走上前的正是其中一位,被唤作“羽先生”。
他的出现令练武场的人恐惧不已,羽先生先是环顾四周,而后停在燕回面前,微笑道:“好孩子,吃饱了吗?”
李狗蛋资质平平,根本抢不过其他人,燕回每次都要分他一半,两个月来根本没有吃饱过一次,他握着短匕的动作一顿,摇了摇头。
羽先生指了指他手上粗硬的馒头,道:“现在给你个机会,只要你能做到,就不用吃这些东西了。”
“什么机会。”
“现在还不能告诉你。”
燕回看了一眼身旁一见到羽先生便浑身发抖的李狗蛋,道:“倘若我做到了,奖励可以分我朋友一半吗?”
羽先生似笑非笑,“当然可以。”
燕回抿紧唇,须臾,道:“好。”
他站起身跟上羽先生,目不转视,一直跟着他穿过长长的走廊。
“前段时日的考核中,你次次都是最突出的。”
燕回平静道:“不强一些,吃不到饭。”
羽先生笑了笑,“你说的是,这个世上,弱者是不配活着的。”
燕回只是沉默,他没有搭话,羽先生却并不气恼,他们最后在一间密室前停下,四周很安静,一个人也没有,燕回终于忍不住开口道:“先生所说的机会是什么?”
“别急,你很快就知道了。”
他抬手打开门,燕回皱了皱眉,羽先生没有说话,目光可以说得上是慈爱地看着他,燕回顿了顿,缓缓走进密室。
门在他双脚跨进去的一刻便砰地合上,周围陷入了死寂般的黑暗与安静,但燕回却敏锐地听到了一些诡异的声音,鼻尖隐隐有腥臭味传来,不远处有什么在响动,像是他曾在路边见到野狗抢食时,犬类蓄势待发,准备攻击前的磨牙声与粗喘声。
燕回瞳仁一缩,立刻往另一边冲去,几乎同一瞬间,隐藏在角落的东西猛然冲了过来,他拔出藏在袖中的短匕,眼睛渐渐适应了四周的黑暗,一回头,看见一个足足有他大半个人高的恶狼,正张着血盆大口,腥臭的涎水滴落,一副饿极后看到食物的凶狠模样。
羽先生先前没有告诉过他密室里关的什么,如果他知道绝对不会选择过来,这头狼的双目在昏暗中闪烁着幽绿的光,显然已经饿了许久,它脖子上甚至没有栓链子,在这个狭窄的密室中,燕回连躲避的余地都没有。
他紧紧握住手中的短匕,手心里满是汗,肩膀不可抑制地有些颤抖,那头狼第一次扑击未成,未作停顿又一次猛冲上前,密室虽狭窄,但攻击受限,燕回借机侧身躲过,仍旧被狼一爪子拍到了左臂,疼得他半边身体一瞬间便没了知觉。
这狼本就饿极,又两次扑杀未成,顿时血性大发,低低地吼了一声。
燕回反手撑在墙壁上才堪堪站稳,现在这狼不仅仅是要将他看作食物了,恨不得一口咬断他的脖颈泄愤才行,羽先生嘴上虽说着给他一个机会,实际上大概没想过让他活着出去。
但燕回不想死,至少不能死在这儿,连骨头都会被畜牲吞吃入腹。
人和恶兽,不能久战,否则他必死无疑。
他微微偏过头,猛然抬起握着短匕的手,连眼睛都没有眨,一刀剜去了另一侧肩膀下的一块血肉。
猝然的剧痛使得眼前的景象瞬间模糊,激烈且持续很久的耳鸣穿透整个颅腔,他闷哼一声,脚底的方寸之地被染红,浓厚的血腥味将恶狼的兽性激发到极致,燕回未作停顿,抬手便将剜下的那块肉丢了过去。
割肉饲虎,只能保住片刻安宁,燕回站在满地血泊中,目视那头狼被引走注意力后停了下来,就在它张开嘴咬住碎肉的一瞬间,燕回狠狠将手中的短匕往狼的脖颈扎去。
他速度很快,用尽全身的力气,利刃刺穿血肉的钝闷声在密室中响起,那头狼反应过来,想要回头反击,燕回咬紧牙关,低吼一声扭动刀柄,将刃送往了更深的地方。
滚烫的鲜血溅在身上,黑暗中甚至可以听到他如擂鼓般的心跳与血珠砸落在地的声音,终于,那头狼微弱地挣扎两下后,巨大的身子“噗通”一声倒下。
燕回猛喘了一口气,几乎肝胆俱裂,力气耗尽后,双腿一软直直跪倒在地,他在血泊中艰难地爬上前,重重砸响大门。
“开……门。”
久违的光线穿进来,羽先生停在他面前,内室一片狼藉,饿狼的脖颈几乎被割断,他一低头,看到脚边的少年大半个身子被鲜血染透,一只胳膊血肉模糊,霎时反应过来他做了什么。
什么样的胆性与决断才会亲手割下自己的肉去当作诱饵杀敌。
燕回已经痛得浑身痉挛,什么都看不清,但他仍强撑着抬起头,露出一个近乎倔犟残忍的笑容。
“羽先生……你答应我的事,可要说到……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