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珏已全身换上了公司统一的灰色作战服，她顺手拧上车门，面无表情地坐在了苏寻烽对面的车椅上。
“你是？”延斯忙问。
“各位前辈好，我叫丁珏，前几天刚入职。”她自我介绍道，一边自然且熟练地将自己的背包锁在座位边的锁扣上，给自己系上安全带。
苏寻烽的智卡震动起来。
他点亮屏幕，上方恰到时机，弹出一条关于实习员工丁珏，替代队长杜月月参与任务的简短的文字通知。
他有些意外，没想到自己先前对丁珏说的“也许有机会共事”居然这么快就应验了。
“好吧，既然这样，人就齐了——”乔雅看了眼她自己的智卡，摆了摆手，脑袋从小窗上消失了。
车子随着引擎声和风噪声左摇右晃起来，延斯率先开了口：“我叫延斯，这位是小烽，这是时尚潮男威威。”
苏寻烽轻声打了个招呼，虽然不是第一次见面，但丁珏冷漠的表现却像是初见。
坐在丁珏身边的威威也很是奇怪：垂着头一言不发，视线被他自己膝盖处的牛仔裤破洞栓得紧紧的。
“在前面开车的是乔雅，”延斯转头又说，“不好意思啊，不是我怀疑你的能力，只是我们的紧急任务通常会有些危险——”
“我明白。”丁珏说。
“我知道这是公司的安排，但是，毕竟你是实习员工，如果发生什么危机情况，我们可能很难顾得上你。”
“还请前辈务必放心，我不会拖大家后腿，”丁珏似乎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另外，我们是不是该谈一下这次任务具体情况？”
“呃，抱，抱歉。”威威耳朵红得像沾了番茄酱，他急慌慌地从车厢一侧拽下一块控制器，将自己的智卡插入其中，戳了几下上方的按钮。
无数道发丝般的微光从车厢顶部角落的几个全息设备中渗漏而出，在车厢中央织出了一张蛛网般的城市立体地图。
“地点是，咳，新城铜锚二街，普里蛙广场……东南方向，”威威磕磕绊绊地讲述着，“二十分钟前，飞狐帮和白拳组在这条街区发生了枪战交火。”
地图放大了好几倍，一小块区域被高亮标记了出来。
威威接着说道：“受护人是我们的五星级客户，著名车企瑟维洛的掌权人——埃里克·塞尔维洛，他正和他的妻子莉奥妮，从方石航空站乘坐私人空艇飞往新城。不巧的是，他们的目的地正好在帮派火拼的地点附近。”
地图快速缩小，一男一女两张人物肖像出现在了边缘处的一颗小点边上。
这颗小点探出了一根红线，在城市地图上弯折延伸，最后与一座大型建筑的立体模型相互连接。
“按照路线，空艇会先低空经过帮派交火的区域，然后再降落到只相隔一条街的空行坞，”威威在空中比划着，“我们的任务，就是确保客户安全降落并离开那片区域。”
“五星级？他们不是会有公司的私人保镖团队跟随么，为什么还要我们过去？”延斯问。
威威耸了耸肩，说：“其实这次任务不是客户要求，而是公司主动安排的。大概是某种新推出的保险服务吧，毕竟警方不管新城，不会插手帮派的事。”
“啊我明白了，公司其实是想找个借口涨一涨明年的收费，顺便清空客户的积分，”延斯笑了笑说，“那你说咱们这大富贵，去新城那破地方做什么，做慈善吗？”
威威苦笑道：“这我就更不知道了，毕竟客户刚刚还特地要求，我们需要对他们的这次行程保密。”
“好吧，□□互掐罢了，我们只要看护好客户不被殃及就可以了，”延斯回头朝苏寻烽竖起大拇指，“这活儿应该还算轻松？”
“恐怕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丁珏紧接着插了一句嘴。
其他几人面面相觑，没能明白她的意思。
丁珏继续说道：“首先，据我所知，飞狐帮和白拳组以前没什么交集，向来是相安无事。”
“那片街区是白拳组的地盘，飞狐帮此次为何要主动上门找麻烦？”
“另外，不仅交火地点正好与空艇航线重合，事发时间又正好在客户空艇起飞之后。借用一下——”
丁珏伸手从威威手上接过控制器，将自己的智卡插入其中。
全息地图分崩瓦解，那弥散的光线最终构成了一人的肖像。
那是一名高瘦的男子，正在泳池边摆出跳水姿势，其眉眼间与埃里克有些相似。
“凯尔·塞尔维洛，”丁珏说，“客户埃里克和莉奥妮的儿子，这张照片在两年前发布在了他的多个社交媒体账号上，注意看他的左臂。”
图像上手臂的部位放大许多倍，上面模糊地堆聚了许多图案各异的纹身，随后其中一枚位于小臂处的图案被高亮标注了出来：
一颗没有眼睛、嘴里叼着鸟类残翅的狐狸脑袋，它的耳朵不是狐狸的耳朵，而是一些扭曲拼凑的枪支刀剑。
这是飞狐帮的标志。
“他一个富家公子怎么会加入飞狐帮？”延斯惊诧道。
丁珏低下头在控制器上操作了几下，数篇新闻页面在空中被投射了出来，轮番着放大展示。
“凯尔原先有个兄长，但是这位兄长二十多年前意外去世了。在这之后，塞尔维洛夫妇通过先进的医学生殖辅助手段，使莉奥妮在六十岁产下了凯尔，你们看——”
光线闪动，又一篇文章浮现而出。
这是一篇瑟维洛载具公司发表于官网上，有关后天将召开发布会的通知。
通知表示，当天埃里克将正式宣布退休，而他的儿子凯尔将继任高位。
“算下来，凯尔二十二岁，而他的父亲埃里克已经八十三岁了。”丁珏补充道。
“所以……这是一个浪子回头的故事？”苏寻烽接话道，“埃里克想让自己的儿子接手公司，所以八十多岁了都没有退休，而凯尔不久前才刚退出帮派。”
丁珏点了点头，继续说道：“飞狐帮走私毒品和武器人尽皆知，但他们的营生项目还包括出售非法改装的载具，而瑟维洛恰好就是最庞大的车商之一。”
“我想，也许是凯尔的退出惹毛了飞狐帮，所以飞狐帮计划在帮派械斗中，趁乱对凯尔父母所在的空艇下手。”
延斯和苏寻烽对视了一眼，威威不停摸着下巴，似乎还在消化这些信息。
“如果真的像你这么说，那他们就不能搞个暗杀什么的，非得搞出这么大阵仗？”延斯问。
丁珏分析道：“塞尔维洛夫妇再怎么说也算是星启有头有脸的人物，在新城的□□能有多少机会接触到他们？”
“但是这一次客户跑去新城，飞狐帮利用帮派火拼作幌子，不但不会惊动警方，还可以‘不小心’伤及无辜，顺便把白拳组拉下水当替罪羊。”
“我们应该警告客户，让他们更改行程。”苏寻烽说。
“恐怕来不及。”丁珏说。
城市地图再次出现在车厢中央，一道黄色的细丝从代表客户空艇飞行路线的红色线条下横穿而过。
“他们乘坐的是A级大型豪华空艇，此时已进入了城市中心范围，航线经过了八号轻轨的架空段。”丁珏说。
按照规定，为了减少市中心内垂直空间的严重意外和交通瘫痪，任何近距离经过高架交通轨道的中大型飞行物，都必须接入城市统筹航线的系统，不可随意停飞或是更改航线。
“更何况，客户既然冒险坚持此次行程，大概率也不会轻易认同我的推测。但是如果我的怀疑准确，我们的任务难度将会变得十分艰巨，我只是——”
丁珏将智卡从控制器中抽出，车厢中全息影像的光丝逐渐消散。
“只是希望各位能做好应对危险的准备。”
丁珏自进入车厢以来，似乎一直在刻意回避苏寻烽的目光，然而她此刻却莫名盯住了他的双眼。
这时延斯开口道：“说实话，如果飞狐帮真的要搞大事情，就算加上我们几个，恐怕也难以与他们那一大群人抗衡啊。”
“后处战地而趋战者劳，”丁珏从苏寻烽身上移开目光，“如果我们顺着飞狐帮的意思走，按照他们的想法和他们对抗，怕是不会有好下场。”
“什么意思？你打算怎么做？”延斯说。
“上兵伐谋，”丁珏回答，“他们的行动中有个漏洞，没准我们可以利用。”
经历了约二十分钟的颠簸后，车速渐缓。
延斯从包里拽出便装外套，一个箭步冲到车厢前侧，扯开了一个镶在壁面上的抽屉，从里面捞出一个个苹果大小的灰黑色金属圆球抛给威威。
“喂！慢点啊老哥，万一摔爆了怎么办！”
威威前一秒才刚解开安全带，只见他像刚入行的杂技演员一般，忙手忙脚地接住那些球状物。
延斯又从另外一个抽屉中取出一个带把手的黑色物品，这物品形状就像一个被压扁的大号冰壶，或者说像是加厚的锅盖。
他把那个古怪的“冰壶”挂在了腰侧，用外套掩盖住，回头朝威威比了一个“OK”的手势。
车停稳后，威威背起鼓鼓的背包，打开车厢尾部的门。延斯紧跟着，俩人一前一后跳了出去。
他们俩刚消失在合拢的车门缝中，车头传来了乔雅的声音：“坐稳了没？”
她话音未落，车子猛地再次发动了。
车厢时不时左右歪斜，苏寻烽从身下扯出一个空背包，挪到车厢壁柜前方。
他的ITE故障了，他翻找了一阵，从壁柜底部翻出了一枚无线耳机给自己戴上，接着拉开先前延斯开过的那个抽屉。
抽屉的左半边是几排空圆坑，右半边则嵌着那些金属圆球。
圆球的一端有个微微凹陷的锁扣，表面看似如桌球般光滑，仔细观察却能发现上方布满了网状纹理，像是某种奇异生物的蛋。
苏寻烽将那些球一个个塞进背包，他注意到，丁珏正埋头在她自己的包里翻找着什么。
不一会儿，她掏出一个大约食指长度，像是一个迷你螺丝刀的小玩意儿，将其揣进了大腿前侧的兜里。
苏寻烽有些好奇，但没好意思问。
“老铁们，我们距离商铺街大概还有一百米。”耳机里传来了延斯的声音。
“帮派交火区域就在前方不远，奇怪，没有听到枪声。”威威随即开口道。
车子逐渐减速，拐了半个弯便停住了。
苏寻烽在作战服外套上便服，朝丁珏点了点头，先一步开启车门，迈了出去。
一个高大褪色的卡通青蛙雕像耸立在他面前不远处，在远处建筑顶部的灯光照射下投下了一柱阴影，将他覆盖其中。
这里虽然被人们称作“新城”，其距离繁华的沧蓝区也不过半个钟头的车程，然而这片广场显然建成已有不少年头了。
墙面上挂满了古早风的广告灯牌，上方绘制着不少貌美的年轻男女的形象，颜色已经被雨水刷洗成灰白，泛着不起眼的微光。
花坛中种植的灌木死活各半，彼此毫无规律地错杂排列着，散发出一股混杂着湿腐味的土腥气。
乔雅把脑袋从车窗里探了出来，朝丁珏和苏寻烽喊道：“我随时待命，保持联系！”
随后她一脚油门，开着车走了。
苏寻烽撸起左手的袖子，一小块方形的光源在他手腕处亮了起来，他摸了摸这块附在作战服上略微磨损的小屏幕，点触了几下，呼出了附近区域的地图。
然而，地图上代表他位置的小点在街道的线条上来回乱窜，没一会儿居然直接消失了。
在他困惑之时，丁珏已默默快速绕到了他前面，先行进入了广场。
不少年轻人这儿扎堆玩着嗞嗞滑板——一种早就被列为危险品，尾部会喷火的玩具。广场角落用塑料布搭了个简陋的比武擂台，几个穿着传统服饰的男女在上方挥舞着光剑，有模有样地比划着。另一支十几人的舞队划走了小半个场地，全身戴着某种设备整齐划一地跳着热舞。
苏寻烽和丁珏穿过他们，走进广场深处。
五颜六色的霓虹灯盘踞了整条小道，沿边有不少小商贩推着小车卖着食物和零零碎碎的小玩意儿，各式香气被搅均在喧闹中直扑苏寻烽的面庞，充满烟火气的景象仿佛停滞在了一个世纪前。
人来人往间，丁珏绕过拉着一车仿真人偶的老大爷，又挤开一名兜售杂牌罐装香烟的年轻小贩。
最后，她躲开四五只绕着拉面摊讨食的机器狗，灵活地拐了一个弯，不见了踪影。
苏寻烽一路紧跟其后，进了一处狭窄的巷道。
进入巷子的那瞬间，就如电视广告突然被静了音。
喧哗被小巷死死阻隔在外，广场如此热闹，这里却并无他人，仿佛已是另一个世界。
如果外面的广场说是老旧的话，那这条小巷简直可以用破败形容。
熄灭的霓虹灯管宛如干枯的枝蔓攀上墙面，同头顶繁杂交错的塑料雨棚和蛛网般的电线彻底遮盖了天空。夜色在水汽的庇佑下渗入了这里的每一寸墙缝，挖开斑驳的墙漆和大理石砖，暴露出下方的混凝土。地砖之间积了不少湿答答的淤泥，却连一根杂草都长不出来。
苏寻烽注意到，建筑沿壁的广告灯牌写着“重塑青春”、“医美整形”之类的字样，但是皆无人修缮，它们如残烛般闪动着，似乎一阵风来便能吹熄。
丁珏领头前行，刚拐过一处墙角，猛地止住脚步，苏寻烽反应不及，差一点撞在她身上。
“怎，怎么了？”苏寻烽问。
他往前方探了探头，这条小巷的末端黑黢黢的，似乎还堆放着不少垃圾杂物，看着就不像是有路的样子。
丁珏背对着苏寻烽，垂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没有二人的脚步声，此处显得异常寂静，只有墙边的广告灯箱在不断发出电流的滋滋声。冬夜加上巷子里缺少光照，冷气不断往苏寻烽的肺和脖子缝里钻，鸡皮疙瘩缓缓爬上了苏寻烽的双腿。
“丁珏？”
苏寻烽刚想绕上前，一道灵活的白影，也许是某种动物，突然从昏暗的巷子尽头闪过，又迅速消失在杂物和垃圾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