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先生么，”邹喻握住按动笔，拇指抵住小圆柱体咔嚓一按，“我是兽医站的邹医生。”

    他手腕微一前抬，中性笔啪一声落回桌面，“没什么，兽医站这边要求回访，仔猪怎么样了呢？”

    摊在宽大的办公桌上，朱竺垂眸盯脚边的中性笔，没精打采地伸爪滚了滚，两只耳朵始终注意着邹医生电话的动静。

    听他，光明正大，毫不遮掩，胆大包天地预谋把自己送走。

    对朱竺来说，能够被邹喻收留是最好的选择，不会离家太远，又能够避免在养殖厂里发生类似的危机。

    有些堵，她小声地吸吸鼻子，可惜人家不愿意。

    这不刚把李老板送走就马不停蹄给他爹去了电话。

    “卖出去了啊……”邹喻扒住百叶窗的手指用力往下按了按，微眯着眼观察李老板和小宋女士攀扯。

    “好的，”确定没再出什么意外，邹喻收回手温声回应，“麻烦朱先生了。”

    挂断电话，邹喻坐回办公椅用力向后一仰，摘下眼镜揉了揉耳骨鼻梁。

    重新把眼镜戴回去，他屈肘趴在办公桌上和小猪仔面面相觑，伸手把按动笔捞过来戳戳笨猪的小圆脑袋。

    他挂着笑，拖长音戏谑道：“你怎么混的，没地去了啊——”

    朱竺视线沉默滑过他藏在镜片后弯起的眼眸，鼻梁两侧被压出的红痕，微勾的唇角……

    啪叽一蹄子拍上去，柔软的脸颊微微凹陷，朱竺克制住想要多拍两下的欲望，把他往外推了推。

    自己又收回手默不作声地换了个方向继续摊。

    仔猪还挺有劲儿，邹喻脸侧泛起红，他直起身平静地问：“闹什么脾气呢。”

    朱竺哼哼两声没说话。

    “说实在的，”邹喻缓缓露出一个笑，语气还是平淡，“帮你到这，我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吧。”

    心头猛地一跳，她清晰地明白自己不可能一直躲在邹喻身边，就算是以后只能当一只猪她也还是要回家的。

    朱竺静默地站起身，她只是……只是不知道怎么面对父母，只是暂时找不见回家的路了。

    邹喻伸手轻轻拨了拨仔猪的耳朵，声音温柔极了：“别给我添麻烦，嗯？”

    掩住内心的兵荒马乱，朱竺强撑着精神和邹喻对视，努力轻快地承诺：“我以后不挑食，少吃一两顿也没事，然后……我睡觉也不会嫌这嫌那，我挺聪明的，很多事……”

    声音微不可察地哽咽了下，她忍了忍，继续道：“很多事我都可以自己做，不用麻烦你很多，你再养我一段时间呗。”

    等她回头联系联系猪大爷，说不定就有招呢。

    想到这，朱竺情绪又落了下，除了猪大爷她现在……和谁都说不上话。

    理了理情绪，她强硬道：“你，能懂我的话？”

    对面的人抱胸一语不发，朱竺率先败下阵来，垂首焦虑地跺跺脚，踢踢踏踏地转圈圈。

    她一边疯狂地想要表达自己，一边大脑本能地剔除一切失落的情绪。

    邹喻就那么看着，直到小猪仔突然停下交错的脚步。

    算了……她不需要让他理解。

    朱竺闭了闭眼，颇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意味。

    反正现在她也不是人，反正也没人知道她是朱竺。

    撒泼打滚一哭二闹三上吊，就是不讲道理不讲道德又能怎样？

    我可是一只猪啊！

    想通以后，她定了定神，圆溜溜的眼睛盯着邹喻气势汹汹地冒火。

    管你麻烦不麻烦呢，我就黏定你了，她恶狠狠地想，别想甩开。

    观察半晌，邹喻忽然垂眸笑起来。

    眼底深处从不曾示于人前的冰冷难得化开这么一瞬，星星点点的愉悦透过裂隙真真切切地浮现出来。

    邹喻这人心防向来比城墙还要厚重，和别人不一样的能够与动物沟通的秘密谨慎到在小动物面前都不会去表现出来。

    可现在心里有种空落落的躁动，他突然间很想知道，如果这只自大的流氓猪知道自己其实一直都能听懂她嘀嘀咕咕的自言自语会是什么反应。

    一定很有趣吧。

    猪这类生物其实很不适合作为宠物来养，养到膘肥体胖卖去杀了舍不得，体型又实在不便，远没有崽崽这时候可爱。

    况且这只猪身上又牵扯那么多官司，不知道哪天麻烦就找上门来。

    所以最好的选择就是送去距离这远一些的养殖场，生死自由天定，之后一切都与他无关，就算东窗事发，只要咬死不认，自己也能干干净净从这些糟心事中摘出来。

    所有都很明了，显而易见的答案，但这一刻。

    邹喻疯劲有些上头，偏不想那样理智而冷静地选择最优解。

    虽然已经下定决心，但这并不妨碍他坏心地想看小猪仔火烧屁股着急跳脚。

    眼看把人惹急了也丝毫不虚，迎着朱竺滋滋放火的眼神，手掌撑着下巴笑眯眯地开口：“提前适应一下，今天不带你回家，在兽医站将就一晚。”

    朱竺愣住，黑溜溜的眼睛因为难以置信睁得更加圆润，愤恨与委屈交织，眼眸又湿又亮。

    她咬牙切齿：“我就不。”

    往常邹喻心情好就应一句她的话，心情不好就装听不见，放了无数烟雾弹扰乱她视线，导致朱竺到现在都没能发现邹喻的小秘密。

    现在邹喻不打算再藏，想说什么说什么，肆无忌惮。

    他点点头，撩起仔猪耳朵轻揪一下，“拭目以待。”

    随后起身整了整衣服，准备离开。

    兽医站每隔一段时间就要组织一次巡检，他得去养殖场盯一眼。

    邹喻低眸系扣，随口叮嘱：“水和食物都在那呢，你在这乖一点别被发现。”

    刚被吓一通，朱竺不太乐意被丢在这，咬住他衣摆不松口。

    “嗯？”邹喻眼眸稍弯含笑问，“这就你用那傻不愣登的脑袋瓜想出来的招？”

    朱竺歪着头疑惑看他，想什么招？撒泼胡闹还需要想？

    五指用力一攥，撤步后扯，邹喻轻轻松松就把衣服从仔猪的口中解救出来。

    瞥见衣服上湿漉漉的痕迹，他一口气差点没上来，缓缓抬眸盯住朱竺，看也不看抽过纸巾乱擦一气。

    被他盯得浑身发毛，朱竺眼神闪烁有些心虚，磕磕巴巴地辩解：“你先说不要我的。”

    邹喻什么也没说，唇角缓缓勾出一个微笑，靠近。

    朱竺直觉不好撒腿想跑，却被他一只手箍在原地动弹不了，她奋力挣扎了下，抵在她脊背上的手掌更加用力。

    眼看人弯身越靠越近，朱竺缩缩脖子想要躲开，邹喻根本不给她机会，另一只手泄愤一样狠劲揪扯。

    仔猪疼得嗷嗷叫，小短腿扑棱扑棱地踢，邹喻气消了些，给了她一个脑瓜崩终于结束酷刑。

    他一松手，朱竺就哼哼叫着跳开，委屈巴巴地蜷了蜷。

    “忙着工作，”重新齐整好衣服，低首扫了眼腕表，邹喻不再和她闹，“少来捣乱。”

    朱竺气呼呼的，怒视着邹喻迤然离开，她恨恨道：“很好，狗男人。”

    脾气来也无影去也无踪。

    一只猪孤孤零零在办公室待了一下午，朱竺都要憋出问题来了，哪还有什么精力去堵气。

    邹喻一回来，她就屁颠屁颠粘上去。

    邹医生头发散乱，衣服也都脏兮兮的，看起来又累又疲倦，朱竺十分懂事的没再添乱。

    只要不牵扯把她卖走这件事，她一直挺好说话的。

    这活可真不是人干的，邹喻扯开规整的扣子，仰头躺在椅背上，痛苦地想。

    他，为什么要来这工作来着？

    头疼地捏捏眉心，他什么也想不起来。

    眼睛迷茫地望着虚空，没有聚焦，执拗又心不在焉，矛盾地纠结着这个问题。

    直觉告诉邹喻这个问题很重要，但他确实一点头绪都没。

    手背温温热热的，把他发散的思维拉拢回来。

    “怎么了？”邹喻坐正身子，揽过不停拱他的小猪仔温声问。

    朱竺毫不见外地使唤：“抱我。”

    大概真的是太累了，邹喻大脑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已经遵循指令曲手圈过仔猪抱在怀里。

    朱竺很满意，立起身子把脑袋埋进他肩窝。

    这是作为小猪仔的朱竺能够做到的最大程度的拥抱。

    据说爱的抱抱可以消除疲劳缓解压力，朱竺确信地想，这对孤家寡人的邹医生一定有用。

    她哼哼回答：“美少女的拥抱，你就偷着乐吧。”

    邹喻迟缓地理解了她这一连串的举动，闷声笑开，“那就再收留你一晚。”

    提到这朱竺又有点不高兴，凶巴巴的，“什么叫一晚，在我自己要走之前，你都要负责！”

    “负责？负什么责？我可什么都没做。”邹喻装傻拒不承认自己的帮凶身份。

    听他回答，朱竺愣住，这么心有灵犀？

    “就这事？这也值得你大惊小怪的。”

    这句话突兀地在耳边一遍又一遍响起，朱竺惊疑不定地看他把自己放下去换衣服下班回家。

    对，当时也是，他的回答总能莫名其妙地和自己对上。

    朱竺心里种下怀疑的种子，本身又是没什么耐性的性格，抓耳挠腮地想要搞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