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斐一觉醒来，太阳已经西斜。
睁眼见跟前没人，只剩婢女立在一旁打扇。
“人呢？”
“回裴小将军，公主殿下和魏小姐去游园了，尚未归。”
裴斐看着日光的影子，扶额揉了揉眉心，自己这一觉睡得可真沉。
“去了多久了？”
“一刻钟。”
裴斐听完心里好受一点，小姑娘好歹陪了他一整天，证明心里还是有他。
这边正想着，另一名婢女呈上膳食。
“裴小将军用膳吧。”
裴斐正好饿的心慌，拿起碗筷就开动。
吃到第一口才想起问另一个同样睡过去的人。
“允世子醒了没？”
“允世子半个时辰前已来看过小将军，见小将军熟睡又离开了。”
“允世子没见着嘉月？”
“见着了，与魏小姐聊了会儿，允世子就回去了。”
裴斐疑惑，奇了怪了，陆允这小子对他尤其上心，见嘉月守他一下午，就这么平静地走了？
按平常来说，他会在一旁等自己醒，空隙的时候和嘉月讲自己糗事给她当笑话听。
这种不对劲的感觉，促使他赶紧用完膳找游园的两人去。
魏嘉月、长乐和叶枝三人现在穿了特制的凫水衣正在学凫水呢。
学凫水的地方是一个人工挖的池子。
周围隐蔽性极好，一面是一人高的灌木成为天然的屏障，隔开外间的视线。
一面是陡峭的石壁，石壁表面已经打磨光滑。
池子底部铺满大块的玉石，山涧流出溪水的支流顺着石壁流下来，蓄满一池水，就放下石壁上方的闸门，切断流水，再经过一日的暴晒，池子里温度正合适。
叶枝率先入水，在水里如游鱼般几下翻滚，就已经游出好远。
长乐发出羡慕的惊叹：“哇，枝枝也太厉害了！”
魏嘉月也羡慕地看着在水里游动的纤长人影：“叶枝姑娘看起来好像《述异记》中记载的鲛人，美丽、惑人。”
叶枝游了个来回，见两小姑娘还在岸边坐着，游到她们身边。
“不是说来学凫水的吗？在岸边坐着可学不会，快下来。”
长乐人小透着股什么都不怕的劲儿先一步下水。
叶枝扶着她的双臂慢慢引她入水中，直至水面漫过肩膀。再少少的浇水把人淋湿，引人再走两步水面就到脖子。
动作小心，步骤严谨，是个极好的老师。
“先深深吸一口气，憋住，微微屈膝，把脑一起沉入水中，憋不住想出气就站直，明白吗？就像这样。”
叶枝深怕自己讲不明白，一遍一遍的演示。
长乐点点头，脸上严肃的像赴刑场，惹的叶枝发笑，赶紧宽慰她：“别紧张，我就在身边护着你。”
长乐深吸一口气，慢慢往下沉。第一次难免紧张，连带着魏嘉月也一同深吸一口气憋着。
十息之后，长乐猛的抬头大口喘气，魏嘉月才呼出憋着的气。
“呼……枝……枝枝，我……学会了吗？”
说完人还在大喘气。
叶枝笑道：“哪有这么快，要先学会憋气，在水里换气，再学划水，等你能在水中游动了才算真正学会了。”
“那我再试试。”长乐说着就要往水里蹲下。
叶枝拉住她：“凫水这事儿不能急，得慢慢来。心急就容易岔气。”
“好。”
说完就深吸一口气，慢慢沉入水中。
不过第二次，已经坚持二十息，出水的时候没第一次那么喘了。
叶枝笑着夸赞她：“阿裳殿下在凫水方面是极有天赋的。”
除了皇兄，极少有人夸她，长乐有些小小的得意：“那我在一旁练习，枝枝你教嘉月吧。”
叶枝扶着她往水浅的地方走了走，等几个婢女把人从自己手里接走才松手。
“仔细看着点阿裳殿下。”
“是。”
叮嘱完，看着长乐在一旁练习，才收回眼神，游向魏嘉月，伸出一只手。
“嘉月姑娘也下水吧。”
魏嘉月倚靠在岸边的大石头上，只是小腿以下放进水中晃荡着，看着叶枝伸出的纤纤玉手有些犹豫。
对比着叶枝的身形，健壮一些婢女似乎更让她安心，于是她有些犹豫。
叶枝知晓她的顾虑，笑了笑上前牵过她的手，慢慢引她走下石阶。
“嘉月不如对我多一些信任，我可是在水里救过殿下的。”
她口中的殿下自然是太子殿下，一名成年男子。
魏嘉月听完这话从才稍稍安心，随着她走入水里。
还是一样的憋气，进水。
比魏嘉月想象的还要困难许多，虽然已经事先憋气，但闭上眼睛，水漫过鼻腔，淹过头顶时，无边的黑暗袭来，忍不住心慌挣扎。
然后就呛水了。
魏嘉月恍惚间似乎看到“自己”在水里奋力挣扎，溅起的水花大到打湿岸边的花草，然后又看到“她”慢慢往下沉，奇怪的是自己还能看到水面撒下来的阳光。
她似乎看到了。
上一世投湖死了的“自己”。
心下一慌开始挣扎。
叶枝警觉魏嘉月不对劲，赶紧一把把人拉起来。
魏嘉月脑袋脱离水面，这才呛咳出声。
咳咳咳咳咳。
魏嘉月攥紧叶枝的手臂回不过神来，一时间竟不知道是前世，还是今生。
叶枝感觉她在发抖，连喊了几声嘉月都没应答，赶紧搂着人往岸边走。
托她坐在岸边，为她抹去脸上的水渍，连连晃着她的肩膀：“嘉月，怎么了？嘉月？”
一旁的长乐也赶紧过来，趴在她一旁连声叫她。
魏嘉月惊魂未定，原来“自己”死的时候是这样的。
水灌满鼻腔，想呼救也没办法，身下的黝黑的深渊就像有可怖的怪物拉扯着她下沉。
耳边是嗡嗡的铮鸣声，不知过了多久叶枝和长乐的呼唤声才渐渐传来。
“嘉月？”
魏嘉月抬手抹了抹脸上的水渍，已经分不清是池水还是泪水了。
叶枝也上岸，把人搂进怀里，一下下摩挲着她的后背：“没事了，没事了，是惊着了。”
“只是凫水而已，不会也罢。”
魏嘉月听闻却抬起头，眼眶红着看着叶枝：“不行，得学。”
不行，得学。
学会，才有后悔的余地。
学会，才有重来的机会。
所以，得学。
叶枝安慰着她，小声哄着她：“好好好，学，我们先去休息一下，明日再学好不好。”
长乐也在一旁拉着她的手：“今日天也凉了，明日太阳出来暖和一点我们再来好不好。”
一行人又簇拥着魏嘉月慌慌张张的回曦光院。
等裴斐听到下人回禀赶过去的时候，人已经睡下了。
他坐在床边就这样静静地看着魏嘉月的睡颜，长乐抱膝窝在一旁的美人榻上不敢开口。
她就知道裴斐要来，特意等着没睡，等着挨骂。
是她提议去学凫水的，嘉月出事她挨骂是对的。
可裴斐只看着嘉月出神，看的越久，她心跳的越快。
不知过了多久，裴斐才从床边站起来，往外走。
长乐看着人黑着脸一言不发的就要走，急的眼泪唰唰往下流。
言语间已带着哭腔：“璟之哥哥……我……我不是故意的。”
裴斐这才回头看着美人榻上的长乐，已经哭成泪人。
慌张的拿起小桌上的手帕给她擦眼泪：“哭什么？”
长乐哭的更厉害了，一边抽噎着话都说不清楚：“我……我不是……不是故意的，你别……别讨厌我。”
裴斐看着她的可怜样儿，眼圈红的仿佛要浸出血，无奈的叹了一口气，郑重的安慰还是孩子的长乐。
她似乎也吓坏了。
“阿裳，嘉月呛水是自己的问题，也是学凫水时遇到的再普通不过的事情，这是与你无关的，你明白吗？不要让自己背负太多，不要有太多枷锁。”
“阿裳，别担心，璟之哥哥不讨厌你，嘉月同样也不会讨厌你。”
此话又引的长乐又大哭一场，她是嫡长公主，一言一行都是众皇姐皇妹的表率，这是母后说的。
在那宫墙之内，唯有做高高在上的公主，才是母后心中的好女儿。
而高高在上注定不是什么好事。
她也想要母后的宠爱，就像长安一样。
如果没有，她也想要一个顶好的挚友，就像裴斐对兄长那样。
她只要能有一点点爱就好了，宫墙之内太冷清了。
等长乐哭累了，靠在裴斐怀里睡着了，正想着把她放在美人榻上。
床上的被褥动了动，魏嘉月往床的内侧滚了滚。
裹紧的小被子拉到眼下，只留了双眼睛在外面，侧躺着，眨巴着杏眼看着裴斐。
裴斐看着她眼睛有些莹莹亮光，是烛火照亮的眼泪，走近坐在床沿。
“哭了？”
魏嘉月摇摇头又点点头。
裴斐笑道：“又摇头又点头是什么意思？”随后随着她的视线看向美人榻上的长乐，明白了两分。
“被阿裳哭醒的？”
魏嘉月点头，瓮声从被褥中传来：“她为什么哭的这么伤心？”
那伤心的程度就像她已经溺死了一样。
“她怕失去你。”裴斐说。
“为什么怕失去我？”
“因为她在乎你。”
“在乎？”
魏嘉月不懂，她以为这世间在乎她的只有自己的娘。
前世自己死的时候娘已经不在了，那时的“裴斐”正是人生得意风光无两之时，她也没个亲近的人，怕是也没人来哭一哭她。
这一场大哭就像补齐了上一世没人哭的遗憾一样。
魏嘉月郑重其事的说：“明日我定与她说，让她不要害怕，我会好好的，因为我也在乎她。”
她多了一个在乎的人和牵挂的事。
这样的人和事，将来会越来越多，多到情爱只是一小部分，就算有一天舍弃了，也能活下去。
裴斐看着她愣愣的出神，不知为何感觉她有些悲伤：“对，有人在乎你，以后会有越来越多的人喜欢你，所以，要欢愉啊嘉月。”
魏嘉月回过神来看着眼前的裴斐，此时少年从床沿坐到了床踏上，身子矮了一些，视线只比她的高一点点，默默地看着她，眼神里快溢出来的温柔清晰可见。
“嗯，要欢愉，我们都是。”魏嘉月轻声回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