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

    寂生兀地睁开眼睛。

    他在凡间已然身死,只是死前执念太深,灵魂无法去往地下,便被倾玄师尊拽了回来。

    寂生作为仙人,却并无实际的肉身,在天界时,也是常宿在一段桃花灵木中。

    灵木无心,寂生从未有过任何情绪,更无七情六欲。

    只是在凡间的短短二十多载,那带着强烈情愫的记忆几乎将他压得喘不过气来。

    “师尊,我要去找她。”

    倾玄看着他痛苦的模样,良久,只是长叹道,“孽缘。”

    ·

    九伶未曾料到,“王月凌”并未杀她。

    “你还是收收为你那小郎君报仇的心思吧,等到了祭海,便什么都明白了。”

    “王月凌”看着她沾染恨意双眸,心中甚是满意。

    九伶心中疑惑一闪而过,祭海?那片传闻中荒芜的死海,与她又有什么关系。

    只是路途上并未给她时间多想,“王月凌”的魔气很强大,她们没过多久便来到了那片荒芜之海。

    “你知道么,一万年以前,这地方还不是祭海,只是一片缺乏灵气的仙地。”

    “王月凌”低声在她耳边说。

    “你到底想说什么?”九伶怒视着她,冷声道。

    “别急啊……你且看看,这是什么?”

    ·

    两万年前。

    彼时魔族还未陨落,魔族有实力强大的魔尊沧溟,因而不惧仙族讨伐。

    而天界则依仗着战神芜衍神君。

    芜衍神君,体内有一半上古神族的血脉,他虽并非天地孕育出的神,却是世间最后一位神的后代。

    因他血脉尊贵,便自幼被委以重任,武神倾玄只收了芜衍一个弟子,希望他能承自己衣钵。

    他没有让倾玄失望,便只是短短几千年的时间,他已能打败自己的师尊。

    芜衍不仅骁勇善战,也用兵如神,神魔战场上,打得魔族节节败退。

    后来,倾玄交给他一个无比紧要的任务,明明比上战场杀敌还要简单许多,芜衍却失败了。

    那是芜衍第一次令他的师尊失望。

    倾玄师尊说,这世间的神虽然陨落了,但是有一脉却有着与神比肩的霸道力量,那便是上古邪兽。

    只是邪兽性情暴戾,也贪恋战争,到如今,也陨落得剩下一脉还留存于世,名为螭吻。

    倾玄说,找到它,将其扼杀便可,那只螭吻年岁不大,兴许还未破壳。

    芜衍翻遍了整座蛮荒山,才找到了那只刚刚破壳的小龙。

    它顶着蛋壳,见到芜衍也不跑,似乎认定他是个好人。

    但是看着芜衍掌心聚起神力,敏感地小龙似是感应到了什么,开始害怕了。

    它那双绿豆小眼溢出了些泪水,瑟瑟发抖地看着芜衍,爪子还扒在蛋壳上,看上去十分无措。

    芜衍自幼便心系苍生,慈悲为怀,终是不忍心诛杀尚未作恶的螭吻。

    这么小的龙,懵懂而无辜,纯良如白纸。

    既不忍杀它,不令它作恶变成了芜衍的责任。芜衍将它带回云芜宫,用神力压抑着九伶身上的邪气,留在身边亲自教养,希望能日渐感化天生凶残的邪兽。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百年,直到有一天,芜衍回到书房,却看见一个浑圆粉嫩的小胖球,不,是女娃娃。

    女娃娃坐在文书堆上,一本一本地拿来撕着玩。

    纸张卷轴满天飞,芜衍看透了她的本体,是那只螭吻。

    竟是化形了么?

    芜衍想训诫她,可是小姑娘却像是提前感应到了什么,瘪着嘴钻进芜衍怀中,声音软软道:“娘亲。”

    那是芜衍第一次有人这么喊他,他当即石化在地,只觉得怀中的小姑娘犹如烫手山芋一般,丢也不是,抱也不是。

    天界的人,最是在意规矩,平日里除了倾玄喊他芜衍外,其余众仙皆称他为芜衍神君。

    他让小姑娘改口,可是她却倔得很,非要喊芜衍娘亲。

    芜衍不同意,她的眼泪差点淹没芜衍的书房。

    那是他第一次感受到到上古邪兽的可怕力量。

    只是一个破壳百年的幼崽,便掌控了御水之术。听闻成年的龙族,吐纳间可汇聚成山泽湖泊。

    那日,凶兽螭吻学会了喊娘亲,也有了属于自己的名字,九伶。

    幼时的九伶还不能很好地掌控自己的泪水,芜衍便只能处处哄着她。

    不知有多少个夜晚,芜衍抱着想家的九伶,轻轻拍着她的背脊,哼着远古的歌谣哄她入睡。

    几千年的时间一晃而过,芜衍将捡回来的那条小奶龙,养成了躯体可遮天蔽日的邪兽。

    昔日跟在他身后喊娘亲的小娃娃,也出落成了一名少女,她不再喊他娘亲,而是喊他阿衍。

    只是那是芜衍全部心思都在神魔战场上,并未意识到少女感情的变化。

    倾玄师尊中了魔族的陷阱,芜衍为救出他,修为尽散,连仙骨都脆弱得快要消散。

    九伶亲眼看到芜衍的惨状,险些没控制住自己的眼泪。

    然而经历了漫长的时光,芜衍已经教会了她如何克制那些汹涌而来的情感。

    九伶一直将芜衍当作自己的楷模,她知道无论如何,芜衍都不会落泪,他是天界最强大的战神,从未展露出过脆弱的模样。

    她亦该如此。

    九伶将泪水逼回,毅然投奔了魔族,成为魔尊麾下最得力的干将。

    她成了天界人人唾骂的白眼狼。

    天界都在传,仁慈的芜衍神君没有杀死邪兽螭吻,反而亲力亲为,近千年的光阴,将她哺育长大,最终却迎来背叛。

    那只邪兽站在了魔族那边,在神魔战场上重创了神族。

    却无人知晓,九伶送来了只有魔族才有的养魂水,令芜衍神君重铸仙骨,才避免了他灰飞烟灭的命运。

    这件事只有倾玄知晓。

    但他却并未替九伶正名,只因她最终还是站在了神族的对立面。

    他知道九伶的心中唯有芜衍一人,没有天界众生。

    倾玄一直都不赞同芜衍的做法,对于非我族类,倘若拥有强大的力量,必将其诛杀,这才是明智之举。

    他一直将种族的重要性放在个人的重要性之上,倘若牺牲自己可以换来种族的利益,倾玄便会毫不犹豫去做。

    芜衍不顾自己的性命来救他,倾玄在感动之余,更多的却是生气。

    但是倾玄没有想到的是,在魔族即将攻下天界之时,九伶竟现出真身,一口将魔尊吞噬。

    强大的力量在她体内冲撞,九伶却并未吸收魔气,她也没有挣扎反抗,任由天界众人将她擒拿。

    成年的邪兽实在过于强大,轻易无法被杀死,他们便在她身上钉了九九八十一根缚魔钉,丢在了灭魂池中,日夜承受噬魂之痛。

    九伶却毫无怨言,也未曾落过一滴泪。

    她知道自己等不到芜衍了,她已是天界人人喊打的邪物。

    没有正道可以走,她与芜衍,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

    灭魂池吞噬了她的血肉,日日夜夜,又长出新的血肉。

    又过了千年,曾经小小的一片水池,变成了可怖的祭海。

    ·

    千年之后,芜衍醒来。

    他见师尊没事,便问起九伶的状况。

    倾玄不忍欺骗他,终是将千年来发生的事娓娓道来。

    等芜衍赶到祭海时,便见到那只伤痕累累的小龙。

    她的身躯曾经可遮天蔽日,如今却只有十丈那么长。

    “阿衍,你来了。”

    黑龙变成了伤痕累累的少女。

    九伶试图扯出一个还算温良的笑容。

    她在这里待了太久。

    久到那些与芜衍在一起的回忆,几乎都要记不清了。

    久到她开始惧怕孤独,那无边的孤独快要化为滔天的恨意。

    可是芜衍一来,那些孤独与恨意都顷刻消散了。

    她还记得自己破壳的那天,脱离了黑暗,第一眼看见的便是芜衍温润的眼眸。

    如今这双眼睛望着她,却满是哀伤。

    那是她第一次见芜衍流泪。

    芜衍眼中的悲伤,好似山巅的雪,永远都无法消融了。

    “伶儿,不要怕,我带你回家。”

    这是他第一次唤她伶儿。

    九伶不由得心生欢喜。这是否意味着,她在芜衍眼中,有些不一样了呢?

    只是她等这一声伶儿,已经等了太久。

    九伶轻轻摇了摇头。

    芜衍,你要回到天界去啊,你是不染尘埃的神君。

    而我,是天生就不被人喜爱的邪兽。

    这世界上,唯有你期待我活下去,可是我不能如此自私。

    你将我捡回去,护我无忧长大,我已心满意足。

    我本生于黑暗蛮荒,是你让我窥见鲜花与天光。

    ·

    倾玄没想到,芜衍竟能做出如此大逆不道的事。

    他竟耗尽修为与万年积攒的气运,彻底洗去九伶身上的邪气,又抽走了她体内的记忆和力量,将悲怆的过往彻底封印在祭海。

    他将她变为一只普通小蛟,代替她被钉在祭海,同时也镇着祭海的魔气。

    在陷入沉睡之前,芜衍用最后剩下的仙力变出一片荷叶,小心将黑蛟裹在其中。

    他望着那片荷叶越飘越远,直至飘出了祭海。

    伶儿,他在心中道,愿你彻底走入日光下,做一只自由快活的小蛟。

    芜衍彻底陷入了沉睡。

    倾玄是看着芜衍长大的,他一直将芜衍当作天界未来的希望,芜衍也一直没让他失望过。

    谁能料到,有朝一日他却会为了那只邪兽,散尽仙力,还代替了她受了罪,永远将自己封印在祭海。

    倾玄忽而记得儿时母亲对他说过的话,世间劫难,唯情劫最不可控。

    他在祭海待了许久,才将芜衍的魂魄从神体中抽出。

    芜衍的魂力已然散尽,镇压祭海魔尊的,唯有那具流着上古神血的躯体罢了。

    他将芜衍的魂魄温养在灵木中,历经万年,看着芜衍从昔日的神君变为一缕魂魄,再成为掌管山川的小仙。

    倾玄又看着那只小蛟渡劫成仙,与芜衍同样位列上仙。

    世事仿若一个轮回,兜兜转转,他们的孽缘再度延续。

    倾玄险些气得呕血。

    ·

    九伶找回了万年前的记忆。

    她那满腔爱意,承载着强烈遗憾、孤独、怨恨。

    她看着芜衍沉在茫茫祭海中的躯体,看着那八十一根缚魔钉。

    万年前的怨恨与万年后的怨恨一并袭来,九伶再也无法抑制对于天界的滔天恨意,生出了心魔。

    魔尊便是在这时驱使着她,除去芜衍身上的缚魔钉,将封印彻底打破。

    芜衍的肉身恢复了自由,魔尊沧溟也彻底从封印中觉醒。

    等到寂生感应到不对时,芜衍身上的封印已经悉数打破,他的魂魄被拉扯着,最终回到本来的肉身中。

    “芜衍神君,时隔万年,你我不死不休的鏖战,是否可以终止了。”

    沧溟如今只身一魔,并无对抗天界的力量,他只是想活下去。

    芜衍看着痛苦迷茫的九伶,小心将她抱在怀中。

    他望向沧溟,难掩眸间寒意,“你让她生出了心魔。”

    过去与芜衍共处祭海万年,沧溟自然知晓九伶在这位神君中,有着怎样的地位。

    正因如此,九伶也是他逃脱计划中,最重要的一环。

    于是他笑了,“芜衍神君,并非我令她生出心魔,你若观察她的识海,便可知是天界负了她。”

    芜衍却摇了摇头,“你是魔,吾不会放过你。”

    沧溟自知此时自己定然敌不过芜衍,于是只能装着好脾气道:“神君,你可知当时我为何放心将她留在身边,还当她成为我最信任的麾下?”

    果然,芜衍肉眼可见地蹙起了眉。

    “魔界的噬魂花,万年才可得一朵,”沧溟知道自己已经快要成功了,“我当时种在她体内,若她有朝一日要背叛我,便会随我一同灰飞烟灭。”

    “所以她当时只是吞噬了你,且并未吸收你的魔气。”芜衍忽然明白了。

    “是啊,所以我今天还能待在这里同神君讲话,这丫头可是狡猾得很,”沧溟顿了顿,“但是再狡猾,也无法逃脱噬魂花的作用。”

    说到此处,沧溟大笑起来。

    “怎样,是背叛你的天界,还是放弃你心爱之人?”

    谁知九伶听见芜衍的声音,硬生生战胜了心魔,此刻悠悠转醒。

    她自然是听见了沧溟的威胁。

    九伶攥紧了手中那枚缚魔钉,那是她之前从芜衍心脏拔除的,沾染了神力的凶器。

    她如今已不是邪兽,倘若那根缚魔钉扎入她的心脏,必然会死。

    只是她早已不惧生死。

    那点细微的动作,却也被芜衍捕捉到了。

    他微微摇头,神色肃然,示意九伶不要那么做。

    九伶却跃出了他的怀抱,站到沧溟身后,语气淡漠:“多谢神君的照顾,如今我要回到自己该去的地方了。”

    她在沧溟尚未反应过来之时,便狠厉决然地将那枚缚魔钉扎入心脏。

    鲜血迸溅,芜衍只觉得世界都被染成了赤红色。

    但他未辜负九伶的付出,下一刻,便果断地将沧溟彻底诛杀。

    随着沧溟魔魂的消散,九伶的躯体也被噬魂花引爆。

    芜衍红着眼伸手,却只抓到一枚碎裂的白玉扳指。

    他低头看了一会儿,神色开始变得有些无助。

    “为了我,值得吗…”

    然而终是无人再回应他。

    ·

    天界流传着一件大事。

    雨神九伶,竟是那上古邪兽螭吻。

    九伶与魔尊同归于尽,铲除了天界最后的威胁。

    他们竟是冤枉了九伶,她缘是芜衍安插在魔界的卧底,蛰伏万年,只为彻底摧毁魔族势力。

    众仙心中过意不去,为九伶办了一场追悼会。

    那日,所有仙人都出席了,连倾玄仙尊也去了,唯有芜衍神君没来。

    天界不知又从何时流传开一个消息,芜衍神君倾慕九伶上仙已久,他们二人在凡间已是结发夫妻。

    消息传得广了,喜神也巴巴出来作证,更加坐实了传言。

    于是有蠢呼呼的小仙竟在给芜衍神君斟茶时,问他九伶上仙当真是您的结发妻吗?

    那名小仙被揍了一顿,当夜被丢出了芜衍神君的云芜宫。

    众仙颤抖地发现,芜衍神君的脾气,似乎比以前差了不止一星半点……

    而且他似乎更不喜露面了,他一直将自己锁在云芜宫修炼,不欢迎任何人造访,唯有那名芳乐仙子可以自由进出。

    众仙……有了前车之鉴,也不敢再捏造有关芜衍神君的八卦。

    眨眼间又过了千年。

    百年前,芜衍在蛮荒山定居。

    那是他初遇九伶的地方。

    如今便是掘地三尺,也无法再找到有关她的任何痕迹。

    芜衍内心的绝望,是一点一点积攒起来的。

    起初他不相信九伶的魂体也就这么消散了,他将整个祭海翻来覆去地找,遍寻天界,甚至倾玄也发动手上的小仙帮他去人间找,可是根本没有一点收获。

    哪怕是半片残魂也找不到。

    芜衍放弃了寻找,他只是开始日日等待在九伶待过的地方。

    在她幼时在云芜宫的居所,枯坐着,一等便是几十年。

    他在九伶还是小蛟时,生活的那片海域等她,百年过去了,依旧无果。

    最终芜衍还是留在了蛮荒山上。

    他将垦遍废土,命南衡运来仙土,种下许多桃树。

    每年桃花开得最盛的时候,便是他最思念九伶的时候。

    他知道九伶喜欢喝桃花酿,每年都会在树下埋下好几坛。

    今年,又到了桃花开得最盛的时候。

    芜衍仍是拒绝了倾玄等一众人的邀请,独自坐在桃树下饮酒。

    他想起来了九伶第一次喝桃花酿的时候,才三百多岁,外形还是个垂着双髻的小少女。

    她偷偷喝了自己的桃花酿,却不肯承认。

    明明头上的龙角都露了出来,龙尾也在身后不受控制地甩啊甩。

    芜衍记得自己当时,忍不住摸了摸她的脑袋,却不小心触到九伶的龙角,她吓得一下子蹿出去十几米。

    不能再回忆了……

    他只觉得再想起这些,胸口总是一抽一抽地疼。

    为何仙人如此长寿。

    凡人的记忆只有几十载,饶是再痛,总有重来的机会。

    芜衍喝醉了。

    他眯起狭长的眼眸,眺望着远方那轮圆圆的明月,总觉得那很像九伶的眼睛。

    芜衍浑然不觉,系在腰间的那段灵木,竟化成了一个女子。

    女子蹲在他面前,睁着金灿灿的瞳仁,眉间龙鳞花钿微闪。

    “哎呀,怎会搞得如此狼狈。”

    九伶眼底带笑,轻轻将他揽入怀中。

    “阿衍,此后,你可就再也甩不掉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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