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尘事

    进入屋中,时鱼才歪头问道:“你要同我说什么?”

    褚泠渊回过身,视线先落在自己的手上,等松了手,那双淡然于世的眸才缓缓上移。

    “身体可还有不适?”他问道。

    时鱼笑着摇头:“本就没有大事,昨日也是因我有些累,所以才会晕过去的。”

    褚泠渊这才放下心来。

    时鱼问道:“鱼六他们去哪里了?”

    他淡声回答:“昨日取出鲸吞后,我同他们说想将你先留在此处,如若你醒后还有不适,我可继续帮你医治,怕你有事,他们倒没有拦我,就先回莲清山了。”

    “嗯,他们对我的事一向都不含糊的。”时鱼喃喃说道。

    褚泠渊若有所思地点着头,心思似乎在想旁的事。

    时鱼将双手背在身后,趁褚泠渊心不在焉的工夫,倾着上身打量起他。

    褚泠渊没有穿着神袍,而是一身凡人装束,银白的厚衣十分朴素,却依然难掩其霞姿月韵,他微垂着眼,长睫在眼下方洒落一片虚影,神色澹然。

    然而时鱼见过他浑身杀气的样子后,就知道褚泠渊的淡薄、从容、温和都不过是外壳,壳子里面装的其实都是狠戾之气。

    她不讨厌这样的表里不一,神明本就不该一味地仁慈,压着那股狠戾,将其都用在邪魔身上,她反倒觉得这是一种迷人的魅力。

    想着,她弯唇轻笑。

    感觉到她在笑,褚泠渊轻转眸光,问道:“怎么了?”

    时鱼没有将心底的想法说出来,而是反问他:“萧子科怎么处理的?”

    “他助荼蘼木作恶,我已将他交由冥府赏罚司处置,以他所作之事,应是要沉孽镜池,受千年凌迟之痛。”

    凡事到了褚泠渊口中,都成了不痛不痒,但时鱼能想出这刑罚的残忍。

    萧子科罪大恶极,这刑罚当然越残忍越好。

    想着,她喃喃说道:“倒是便宜了萧煜那个小变态,死得轻巧,他也该受受这刑罚。”

    褚泠渊接她话说道:“他虽已身死,可该受的罚少不了,往后的两千年,他都要做一块石阶,受千人踩万人踏。”

    闻言,时鱼顿感畅快,前几日积攒的不满和恼火皆被一扫而光。

    “我已命灵鹤将萧家所做之事送入宫中,很快人皇就会处理萧家,江小姐是被扯入其中的无辜,此事我亦有说明,这婚事便不能作数了,待萧家罪行被大告天下后,我便送她回家。”褚泠渊又说道。

    说到罪行大告天下,时鱼想起屋外的萧灼:“皇帝要处置萧家,那萧灼也是萧家人,是不是也要被处置?”

    褚泠渊:“他虽有悔恨弥补,可该受的罚还是要受的。”

    时鱼有些不解地看着他:“我糊涂了,那他到底是好是坏?”

    褚泠渊右手端在身前,转步向一旁走去,说道:“萧子科并非他生父,他本是街上的童丐,萧子科还是一介山野方士时将他捡回家中,利用他尝试各种丹药,后来荼蘼木复生,萧子科借其之力得到皇室青睐,爬上高位,萧灼就成了将阴女迎入萧府的一枚棋子。”

    时鱼:“他愿意帮萧子科做这事?”

    “萧子科经常殴打他,所以他们之间也没有什么情分,对这害人的事自然是不愿的。”褚泠渊停下脚步,说道:“可纵使不愿,他也不敢违背萧子科的命令。”

    天光穿透闭合的格子窗落在褚泠渊脸上,窗影就成了他的面纱,那张脸陷在朦胧中,轻声叹息:“他曾想帮一名女子逃离萧家,可很快就被荼蘼木发现,因此事萧子科欲放火烧死他,他苦苦哀求才保住性命,可还是被毁了面容和嗓音。”

    时鱼越听越觉得萧灼可怜,说道:“他都这么惨了,为何还要受罚?”

    褚泠渊看向她:“即使他不愿帮萧家,可他后来还是因贪生畏死,选择了对其恶行冷眼旁观,属于间接害了人命,天道法严,不会念其中缘由,只看他行多少功德事,欠多少冤孽债,以此来算赏或罚。”

    说这番话时,褚泠渊的眉眼间一片霜寒。

    公正严明,不徇私情。

    时鱼从他眸中读出了这八个字。

    半晌,褚泠渊松了些语气,又说道:“罚归罚,可他终究与萧家父子不同,受罚自然也是轻的,而且这罚于他来说,算是好事。”

    都要挨罚了,还能叫好事?

    时鱼心想,这天人脑子里装的东西,还真是不同寻常......

    隔日一早,褚泠渊就准备送江时月回家,萧灼将一封信交给江时月,信中表明他们二人间一直以礼相待,未曾逾矩,若江家还担忧会有闲话,他也可当着都城所有人的面说清此事。

    无论用何种法子保住江时月的名声和清誉,他都是愿意的。

    时鱼是要去送江时月的,褚泠渊知道她们二人缘分匪浅,便也没拦着。

    乘马车不过一炷香的时间,他们就到了江家。

    在敲响那扇大门前,江时月先转身面向褚泠渊,低头作礼:“时月多谢神尊此次搭救之恩,大恩大德,无以为报。”

    褚泠渊一手作扶的姿势,却未碰到江时月,他淡声说道:“荼蘼木本就该由我处理,你是被牵连进来的,无需言谢。”

    江时月点头,站直身子后又转身看向时鱼。

    同对褚泠渊的敬重和客气不同,江时月看着时鱼时,目光里尽是温情与不舍。

    时鱼先于江时月有了动作,上前一步抱住她。

    “还记得我的法术吗?以后有麻烦一定要找我,没麻烦也要找我。”她贴在江时月耳边小声说道。

    江时月的眸底泛起水光,也抬手紧紧抱住她:“小鱼,谢谢你,你为我做这么多,可我好像没有什么能为你做的事。”

    时鱼轻笑:“我们不是挚友吗?这便是你为我做的,我很想成为你的朋友。”

    记忆退回到那个夏天。

    还扎着双髻的江时月将稚嫩的小手伸入水中,轻抚时鱼的鱼尾。

    那只手抚平了她的伤痛,还为她过去的岁月增添了一抹特别的暖色。

    时鱼知道,江时月不仅救了她的命,还教会了她何为良善与温柔。

    江时月提起裙摆跑向江家,开门的下人看到她后很是惊讶,没一会儿江家的人就都跑出来迎她。

    江家大门关上前,江时月下意识朝大门外看去。

    门外已经不见时鱼和褚泠渊的身影,只有零散的路人从江家大门前经过。

    恍若这几日只是江时月做的一场大梦。

    随着父亲往正堂走时,她暗暗摸了摸自己的手背,那里有时鱼施的法术,知道她们还能再相见,她对这几日的事才找回了一些切实感。

    她将萧灼的信交给父亲,还略略讲了萧家的事,但没有提起时鱼和褚泠渊,因为褚泠渊交代过她,为免惹起旁的麻烦,最好不要提起他们。

    事情果然如江时月所料,父亲很高兴她这个女儿能回家。

    其实萧家的事江老爷昨日便知晓了,宫中也张榜公告都城百姓,萧江两家的婚事不可作数,旁的事江老爷也没有多问,连萧灼的信他好像都没有仔细看,只是拉着江时月的手,情真意切地告诉她,家人一直在等她回来,为了迎她回家,还特意为她备了许多的吃食和新衣裳。

    连往日里不怎么待见她的主母和兄弟姐妹们,似乎都很高兴她能回家。

    所有的困厄都过去了,往后便都是平安喜乐的好日子。

    至少,她现在是这样想的。

    *

    送完江时月,褚泠渊又不见了踪影,时鱼就自己回到西郊的小院,推开院门后正好同站在梅树下的萧灼对上视线。

    时鱼本想和他说话,可未等开口,萧灼就慌忙移开视线,只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

    搞得好像很怕她一样。

    时鱼奇怪地看着萧灼,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就直接回到屋子里。

    她给炉子内添了几块火炭,然后跑到窗前的小榻上坐着,想了想,又轻手轻脚地将窗户推开一条缝隙,悄声看向梅树下的萧灼。

    萧灼的衣裳外面只披了一件灰色披风,整个人看起来十分的单薄。

    时鱼心想,这家伙都不怕冷吗?昨日就一直在那里看梅花,今日竟还在那里看梅花。

    她抿唇看了萧灼半晌,最终实在忍不住好奇,出声唤道:“萧灼。”

    听到声音,萧灼立刻回了头,瞧见时鱼正趴在窗户的缝隙间看着他,萧灼的眸中闪过一丝惊讶。

    时鱼问道:“那红梅很好看?”

    萧灼的脚慌乱地挪了两下,眼神也开始闪躲,看起来有些不知所措,半晌,他将自己的眼眸完全低垂,谦卑地回道:“在下只是发呆而已,这就离开。”

    说着,萧灼就要转身离开。

    他那小心翼翼的模样,弄得像是时鱼想赶他走一般。

    时鱼连忙喊道:“我可没赶你走!”

    闻声,萧灼迟疑地转过身,不等他开口询问,时鱼便笑着说道:“你过来。”

    不知她要做什么,萧灼在原地踌躇片刻,然后才抬起步子,缓缓走向那扇窗。

    距离窗子还有些距离他便停下步子,时鱼便将窗户又推开一些,向他招了招手,示意他再靠近一些。

    待他走得更近,时鱼才开口说道:“我就是好奇那红梅有什么好看的,所以才会问你,可没要赶你走。”

    萧灼未言,但还是垂着眼,一副不敢看她的样子。

    她不由得轻蹙眉头,问道:“因为我是妖,所以你怕我??”

    萧灼这才抬眼看向她,连忙摇头解释:“不,我只是觉得姑娘应该不想同我多言,所以才......”

    “我叫你过来,就是想同你多说几句话。”时鱼打断他的话。

    萧灼微顿,再开口时沙哑的声音中多了几分消沉:“姑娘应该已经从神尊那里听说我的事了,我并不是一个好人,为了自己能活下去,可以去祸害其他人的性命,知道这些,姑娘不觉得我很恶心吗?”

    时鱼还真顺着他话思忖了片刻。

    “为了自己而无视旁人的生死是不对,不过......”时鱼慢声说道:“你这几日做的弥补,也算是你间接为她们报了仇,她们多少都会谅解你一些的。”

    萧灼的左手移到背后攥成拳,指甲深陷在掌心的肉中。

    “多谢姑娘的宽慰,可有些污一旦沾上,就永远洗不掉了。”他悲观地说道。

    时鱼将手臂搭在窗上,歪头打量着萧灼。

    从萧灼一直用金面具遮挡脸上疤痕这件事,就能看出他是一个十分自卑敏感的人。

    他陷在深深的自责中,以为前路无光,世间万物都会厌弃卑劣的他,于是他也放弃了自己,不管旁人怎么想,总之他要一直怨恨自己,惩罚自己,这样他才会觉得舒服一些。

    可人总要往前走才能修正错误和抹平伤口,原地踏步根本改变不了任何事情。

    时鱼觉得,她应该拉住在深渊中下坠的萧灼,至少在他去受罚前,让他重新拾回最初的自己。

    “于你来说,这不该是结束,而是一个新的开始。”时鱼忽然说道。

    萧灼缓缓抬眼看向她。

    她的目光没有半点闪躲的意思,而是定定地与他对视:“我不觉得你恶心,就冲你十分自责这件事,我就知道你同萧子科和萧煜不同,而且我听江小姐说了,前几日一直是你在照顾她,她也说你是个好人。”

    “不,我不......”

    萧灼刚想否认,时鱼又打断了他:“若你自责,应当出门去帮助其他困苦的人,而不是把自己囚在院子里,整日的埋怨自己。”

    她看不到萧灼面具后的表情,只能猜测他是否被自己的话打动了。

    萧灼沉默了一阵,时鱼又问道:“你觉得我是一个喜欢说谎的妖吗?”

    他一怔,半晌轻摇了两下头。

    时鱼轻笑起来:“对啊,我不喜欢说谎,所以,往事已矣,明日可期,你要相信我。”

    萧灼静默地看着她,久久未言。

    时鱼突然指向那棵梅树说道:“如果你觉得我说得好,就摘一朵红梅送给我当作感谢吧。”

    闻言,萧灼急忙转身跑过去,时鱼又喊道:“我不要盛开的,给我含苞待放的。”

    萧灼精挑细选了一番,许久才选出一个红梅蓓蕾小心翼翼地摘下,他又匆匆跑回到窗前,将蓓蕾递给时鱼。

    时鱼被他着急的模样逗笑,抬手接过蓓蕾,送至唇边亲了一下。

    她婑媠的眼笑得弯起,明艳娇俏,令人心动。

    片刻后,时鱼又将蓓蕾递回给萧灼:“既然你送了我东西,那我也送你一个。”

    萧灼不解地看着她。

    时鱼转了转手中的花苞,说道:“我施了法,不管何时,只要你对它说往事已矣,明日可期,它便会盛开。”

    随着她的声音红梅蓓蕾在指尖缓缓盛开。

    萧灼垂眸看着那朵红梅。

    他感觉自己像是被人从深海中打捞了起来,终于得以呼吸。

    许久,萧灼才摊开掌心,红梅已经变回蓓蕾,时鱼将其放在他的掌心中。

    “现在我将它送给你,你记得要回礼哦。”她笑着说道。

    萧灼又是一怔:“我们要一直这样送来送去吗?”

    时鱼撇了撇嘴,有些任性地说道:“反正你必须回礼。”

    萧灼在面具后弯起唇角,应道:“好。”

    说完,他转身朝大门口走去。

    见他要出去的样子,时鱼连忙叫住他:“你要去哪里?”

    萧灼转身看向她:“我要去受罚了。”

    “原来你知道你要受罚的事?”时鱼有些惊讶。

    萧灼点了点头,随后向她微微躬身,拱手说道:“若有缘再见,在下定会给姑娘回礼的。”

    再转身,萧灼就没有回过头了。

    萧灼也走了,这小院瞬间变得空荡寂静起来。

    时鱼却不肯走,她依然趴在窗边,一会儿看看院子里的红梅树,一会儿看看大门口。

    她想等等,或许褚泠渊还会回来。

    当然,他也可能已经离开,不会回来了。

    从晌午的日头等到了垂落的夕阳,然后天色越加放暗,等得时鱼都有些饿了,大门口还是空荡荡,不曾看到半个人影。

    看来褚泠渊是不会回来了。

    她本来还想多看天人那张脸两眼呢。

    这么一想,时鱼忽地发觉自己还挺好色的,不过从前她也没贪恋过谁的美色,这是头一次。

    炉子里的炭火已经熄灭,时鱼站起身,整理一番裙摆后走出屋子。

    她该回莲清山了,不然又要让鱼六他们担心了。

    天色越来越暗,街边的路人也是零零散散的,时鱼大步向前走着,努力不去想天人的事,不过她很难不去想。

    褚泠渊这应该算不告而别吧?

    想着想着,她心下攒出一点气愤。

    最后还是路边一个汤圆摊子的香气,转移了她的注意力。

    时鱼吸了吸鼻子,肚子顿时饥饿地叫起来。

    她拍拍肚子,对肚子说道:“你想吃汤圆?那就请你吃汤圆。”

    说着,她直直朝摊子走去。

    “小兄弟,给我一碗汤圆!”她在一张桌子前坐下后,笑着朝摊主喊道。

    摊主弯身多瞅了她几眼,瞧她一个年纪不大的漂亮姑娘,怎么还胡乱叫人小兄弟?

    不过按时鱼活的日子和这位摊主比,她确实要比其年长许多。

    等汤圆做好的工夫,她将双腿伸直,翘着脚尖,无聊地仰头望着天空。

    月亮已经爬上来,稀疏的星辰眨着眼,夜色铺开,估摸着做完她这单生意,摊主也要收摊了,她打算快些吃,好让摊主早些回家。

    正想着,一人忽然在她身旁停下,用清冽的声音唤她。

    “时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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