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舅母

    马车上,徐宁无暇顾及其他。宋九尧抱着双臂,怔怔看着正对面抱着鸡爪子啃的正香的九婴。

    下半篇宋沅已经看过,虽说写的龙飞凤舞,却一字不差,一句未错。一个时辰之内,他竟默了出了七百余字的的文章。若非亲眼见到,宋沅是绝不能信的。

    马车先将九婴送到了许家大门。大舅母姜氏一早得信,提前便在外头等待。她妆面素雅,却不失贵气,面上挂着和善的笑。平日里,她总是万般的和蔼可亲,她善庖厨,外祖母和大舅父都离不开她,她便挑大家喜欢的做。从来都是和和气气,也无怨言。

    大舅父的脾气不佳,她不会怨,唯一的儿子九婴打小是个不争气的,她也不急。宋沅年纪小,没大听说过大舅母的故事,只知大舅母并无什么家族根基,是外祖母几十年前游历江湖时遇见的孤女,也是母亲身边的伴读。

    那时候,外祖母亲自教她读书习字,教她生意。大舅母比母亲年纪稍大些,在生意上更得心应手,可直到母亲彻底能够接手宋家商号之后,她便回到了外祖母的身边照顾,直至成婚。

    大舅母转身回屋,取了宋沅最爱吃蜜饯的杏仁酥、大哥哥最爱的紫米饼和宴知最爱的核桃酥来递入了马车。

    徐宁终于背下了最后一句,长呼口气。靠着车窗,抬眼瞧见车窗外端庄和气的夫人,她竟然是九婴的母亲,临安知府的夫人。

    姜氏也瞥见了徐宁正在瞧她,便往前面走了几步,客气笑道:

    “这位便是徐家姑娘了?”

    徐宁怔怔点头。

    “一看就是个跟蓁蓁一样的聪明孩子。”姜氏很是喜欢的点了点头,“这段日子,你只管放心跟蓁蓁一起读书,不用操心你母亲那边,我们会帮你将一切都打点好。”

    “母亲都已经同我说了,夫人的恩情,徐宁全会记在心上。”

    “我不过是做个顺水推舟的人情,但你倒可以先这么记着。等你将来学有所成,要谢的人自然很多。”

    徐宁心中都懂,重重点头。

    “今日是十斋日,你们几个回家可都没有肉吃,要不就等下在咱们家用膳吧。”

    宋沅连忙摇头,怯生生的说二哥哥还在家里等她们回去。

    大舅母哭笑不得,“你还怕你二哥哥?便是徐丫头,偶尔出去一个下午,少背了篇文章回头再补上也便是了,他又不会真的生气。”

    不过大舅母还是没有强留,倒是临别前,蓁蓁还是没忍住问了舅母,“九婴表哥的《大梁礼记》已背到了一十六篇,是您教的?”

    姜氏愣住,随后笑了。

    “没办法,谁叫这孩子突然就嚷嚷着要学他二表哥考什么解元,那若再让他跟你大舅父混下去的话,九婴这愿望恐就只能在梦里实现了。我这做母亲的,便也只能重操旧业,稍稍帮他一把。他呀,之前只是被他父亲宠坏了而已。”

    “所以九婴表哥说,舅父那里几面墙的书,其实原都是大舅母的?”

    “都是当年闲来无事看着玩儿的,怕是也好些年好未翻了。”

    “舅母竟然连那么多书都看过,舅父都不见得看过几本,也难怪九婴表哥由大舅母亲自教导,区区十来天就恍若变了个人。”

    姜菀长叹口气,但又很快释然“年轻时候总想着书读的多就能走遍大梁、走遍天下,但现在想想,跟着一个个性单纯、待我始终如一的男人守在自己的四方小院,也不是什么坏事。”

    宋沅兄妹皆不约而同的看向对方,张大了嘴。

    “你们理解不了,那便回去问问你们的父母。你们的母亲当年是如何遇到你们的父亲,问问她如今又会不会后悔?你们若能理解自己的母亲,便也能理解如今的我了。”

    回家的一路上,他们都在热烈且疯狂的讨论着关于这位大舅母的一切,又时不时的想到自己的父亲还有母亲。

    那时的母亲,随外祖母一同走南闯北,看过漠北雪山,也饮过长江水。惊才艳艳,聪慧无双。是外祖母最喜欢的孩子,更是许家偌大商号的接班人。

    外祖母从未想过干涉子女的婚事,对头三个孩子的人生大事,她无一不是顺其自然。可到了母亲那里,她却不知失眠了多少个夜晚。

    宋沅一直以为父母二人是一见钟情自然而然便走到了一块儿,只有宋九尧长大之后经过多方八卦,才知晓当年父母亲的一切。

    那时,许家的商队走到了京城,机缘巧合,那个雨夜,娘就这么遇见了那时京城里数一数二的纨绔公子。

    母亲到底是个冷静之人,京城一游,若能多认识几个有头有脸的京官,也是对自家生意的庇护。母亲这样的人,自是瞧不上父亲这样借着祖辈阴德混吃混喝的纨绔公子,所以那段交往中,母亲不过一分真心,九分利用。

    但有件事,母亲还是未能算到。本以为在京城那样的繁华地,温柔知性的世家女万千,才情双绝的妙龄女千万,父亲阅花无数,自己本该是个过客。未曾想……

    因她怀念家乡的菜,他便洗手做起了羹汤;

    因她喜欢看皮影戏,他便亲自学来,演给她看;

    因母亲害怕自己深陷泥潭,连夜赶回临安,他便放弃了京城的花天酒地,一路追随而来。

    即便如此,母亲还是不愿意嫁。

    临安城里,他又死心塌地、死皮赖脸的等了她三年。直到整个许家都接纳了他,直到母亲此生,也认定了非父亲不嫁。

    徐宁默默的坐在马车角落里沉默不语。

    她想起了初来宋家那日,一桌子的饭菜皆是出自阿沅父亲之手。一家人围着桌子顺理成章的吃饭,因一道菜里加多了盐,阿沅母亲还笑嗔阿沅父亲是年纪大了手抖。他非但不恼,还连连道歉。

    她想起了如此高门华贵的宋家,主君主母院中的那一方由阿沅父亲亲自打理的小菜园。

    想起了阿沅父母陪阿沅喂满院子的流浪猫,想起了他们一块儿给年老的张嬷嬷贺寿,一块儿陪来宋家讨饭的小乞丐荡秋千。

    原以为夫妻一场,能够做到阿沅父母这般的已是个例。如今,又见到了许知府家大夫人。

    想着想着,她便哭了。

    宋沅急忙靠过身去,试图用小小的身子予她安慰。

    宋九尧最讨厌女孩子哭,他皱起眉头,却没恼。

    “你哭什么?人生这么长,想怎么过不是过。我娘和大舅母是因为遇见了心仪男子才成了亲,又不是说遇不到就非要找个男人草草嫁了。你既想好了读书考取功名,那便是你今生的目标,若是实现,这世上的好男人还不是由着你选。便是不嫁,将来的你有了本事能力,带你娘亲脱离苦海,天高海阔,你们又何愁找不到属于自己的天地?”

    “宁姐姐,要不我们还是继续来背书吧。背好了那就再背一遍,背的越熟,我们就越有底气。将来你就什么都不必怕了。”

    徐宁在宋沅的怀里颤抖着点了点头。

    *

    马车停下,宋九尧第一个便冲了下去回了房里。徐宁与蓁蓁一同回了白芍院。

    二哥哥不在,他们二人又一块儿溜达到了青竹堂。透过屏风,宋沅一早就瞧见了他的身影,甜甜叫了声“二哥哥”,书桌旁的许宴知闻声抬起头来。

    “都回来了?”他声音平静,招呼着宋沅坐到他的身边。

    宋沅犹豫着摇了摇头,她紧握着徐宁的手。

    “二哥哥,今日是我捣乱缠着宁姐姐出去陪我逛街,您别怪她,宁姐姐已经都背好了,您检查便是。”

    徐宁愧疚的低下头来,她心跳加快,呼吸急促,直到听见对面人极其平静的一句。

    “不必担心,我并未生气。”

    徐宁猛地抬起头来,他虽未看她,神情确无愠色,她紧攥的拳头也渐渐松开。

    宋沅在心里默默为她祈祷,徐宁也背的十分的顺利。

    直到最后一句结束,许宴知默默停下了笔,抬眼轻撇一旁烧了一半的香。

    “徐姑娘背了多久?”

    “大约三刻。”

    “那你可知其意?”

    许宴知这么问,慌的便是宋沅了。

    “……边读边猜,约莫能猜到两三成。”

    “未知其意,千余字的文章,便硬背了三刻?”许宴知浅笑出声,“我就猜到会是这么个结果。”

    “时间紧迫,实在无暇解其含意。我回去会好好想的。”

    许宴知起身,合上了手中的旧书,徐宁这才发现宴知手中拿着正是自己背了一路的《大梁礼记》,徐宁翻开,书的确是旧书,而泛黄的书页上,竟是满满散发着墨香的批示。字很工整,几乎句句都写了批示,有些墨迹还未干透。

    来时见他奋笔疾书,徐宁还以为许二公子是忙于公事,不想竟是为她。

    他的确是很用心的在帮助自己。

    “不知何意,背了也无益处。姑娘若再有读不通的文章,需以认真思考为先,有不明处再来寻我。不必再像今日这般让自己为难,做无用之事。”

    徐宁很是感动,连连点头。

    “至于今日午后姑娘与蓁蓁去了玉绫坊,倒也不是什么大事。时间虽紧迫,也不可强压,一张一弛,方奈文武之道。”

    徐宁紧捧着宴知刚刚递过来的书,再次重重点头。

    **

    送走了徐宁,宋沅重新回到了书房。她倒头就趴在了软垫之上,许宴知则拾起地上的纸。

    “二哥哥,我也想要。”

    “想要什么?”

    “《大梁礼记一十六篇》,我虽会写,但其实也跟宁姐姐一样不知其意。我也想要你刚刚给宁姐姐的那本,你亲手写了批示的。”

    许宴知笑了,他早已猜到。蓁蓁若还记得,也不会不告诉徐宁,却还是忍不住逗她。

    “我未教过你?”

    “忘……忘记了。”

    “我瞧着你不光是意思忘了,字也要忘了怎么写了。”

    “怎么可能?”

    宋沅如弹簧般从垫子上弹起,拍拍身上的土。她瞧见了二哥哥手里那张揉的皱巴巴的纸,已经被他平铺在了书桌之上。竟然是她下午急匆匆之下默给徐宁的手稿!

    宋沅不记得她哪里有写错,但顷刻间,二哥哥大笔一挥,已在一张纸上圈了三处!

    宋沅愧疚不堪的一把夺过。

    “……的确是错了几个字,是我写的太着急了。”宋沅辩解,“不过这前半段写的也并非一无是处,至少字写的很好看。”

    油嘴滑舌,宴知又想起了头几年她偷偷拿自己写废的草稿当字帖的日子。

    “行了,去用晚膳。用膳回来,我再给你重新讲这《大梁礼记》的意思。”

    “那二哥哥也会给我做一本批示?”

    “我一个字一个字给你讲,你还要那批示做什么?”许宴知哭笑不得,“我既然答应了徐宁要帮她,自该尽我应尽职责,你跟她又不一样。”

    “……哪不一样?”

    “宋蓁蓁,你少明知故问。”许宴知眉头微蹙,“徐姑娘有看不懂的地方会自己琢磨,你呢?从小到大还不是什么都问我,你既问我,我还会不告诉你不成。既要由我亲口告诉你、讲与你听,又何苦废那墨水做你看也不愿意看的批示。”

    宋沅乐了,咯咯笑道“好嘛,我知道二哥哥大小便对我好,可我不想去用晚膳。”

    “那怎么行?”宴知皱眉,“那我叫人把吃的送过来?”

    “我不想吃。”

    “别胡闹。”

    “二哥哥,我只想吃大舅母拿给我的蜜饯和杏仁酥。我们边吃边学可好。”

    宋沅一屁股便坐到了许宴知刚坐的地方。

    “蜜饯和杏仁酥?你放何处了?”

    宋沅伸手指了指玄关处屏风那边的隔断处。

    “旁边的那一盒是什么?”

    “是核桃酥,大舅母给二哥哥的。”

    许宴知将三盒子一块儿拿来,全部打开放到了宋沅面前。

    “你光吃这些也不好,先将就着,一会儿讲完我再给你做蛋羹。”

    宋沅重重点头,她最喜欢二哥哥的蛋羹了,甜甜的还有股奶香。纵使想要留着肚子,却还是没忍住将大舅母的蜜饯糕饼吃了半盒来。二哥哥倒一口未动,静静的铺纸、研墨。

    夕阳穿过窗户,落在桌上,一片金黄。他指尖纤细,握笔时却苍劲有力。光照在他的脸上,那一瞬间面前人就好像是普度众生的仙子,睫下眼瞳满是坚定与温柔。

    宋沅渐渐停住,她觉得面前的景象太美,很想画下来,一时竟又不想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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