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元峻愣了愣:“你做了什么?”
“如你所见。”季宴乔又灌了两杯酒给崔云钊崔公子。
“不是,你……”卢元峻神情迷茫。
“你帮我,将他挪到下面的马车。然后你走,就当报了季家恩情。”季宴乔打断卢元峻,她没那么多时间了。
此刻的季宴乔,双眸晶亮,内里似有火苗疯狂涌动。
她见卢元峻不动,将崔云钊手臂搭到自己肩上,就要下楼。
末了又道:“不帮我可以,别坏事。”
她突然觉得自己力大无穷,扶起昏过去的崔云钊,也不觉吃力。
她走到门口时,肩上重量一轻,却是卢元峻将崔云钊接了过去。
季宴乔乐得轻松,看着卢元峻将崔云钊放进了崔家的马车。
或许是因为连带着被她摆了一道,此时的卢元峻唇角紧抿,面无表情。季宴乔猜想他多少不快,但她早不顾上这些。
思及他给季家人砌的坟包,季宴乔第一次对卢元峻笑了笑:“表哥,谢了。”
看见那笑容,卢元峻微怔,但他只略点了点头。
转而对那马夫道:“你家公子醉了,这位是乔公子,他送你家公子回去。”
卢元峻等人常送喝醉的崔云钊回家,那马夫对卢元峻脸熟,不疑有他。
玳瑁在后面赶着马车跟上。
不多时,两架马车就到了大理寺卿位于安兴巷的府邸。
*
今日大理寺卿崔钧下值早,不到申时,便回了安兴巷。
早朝时,陛下着三司共审大皇子私造龙袍谋逆案,正式开始怎么也得明日了。
崔钧先去大理寺翻了翻没几页的卷宗,因身体不适,便先回了府邸。
他一路都在寻思,这个案子,牵涉皇家事,不好审呢。
年过四旬的大理寺卿崔钧,身宽体胖,面白无须。
他缓缓踱进府邸,还在思索几个皇子的事,却见次子府中白管事迎面跪下:“老爷,求您去看看二公子。”
“这混小子又惹祸了?”崔钧福气团团的圆脸一拉,也颇是吓人。
在外唯唯诺诺的大理寺卿,对内向来重拳出击。
“这。”白管事支支吾吾,附耳低语,“……求您先去看看吧。”
崔钧一声冷哼,暗骂逆子!不得不向崔云钊院中行去……
昏睡的崔云钊崔公子,惘然不知自己正被利刃抵着脖颈,而他向来惧怕的父亲,正看着他。
看着睡得万事不觉的次子,崔钧愈发气怒。
他面上却不显,目光从次子转向拿刀的人,是个黑眼圈的清瘦少年。
崔钧和气开口:“这位小公子,有事好说。不知这逆子,是哪里得罪了人?”
眼圈青黑的季宴乔,目光明亮又狠厉,死死盯着崔钧:“冒昧了。我今日为崔大人而来,并非为崔二公子。”
“为我?”看着对面神色紧绷,佯作镇定的少年,崔钧很是疑惑。
季宴乔目光不动,就等着看这大理寺卿,又是什么妖魔鬼怪。
一息后,果见崔钧脑袋上方出现水波纹方框。
??什么情况?
季宴乔不由眨了眨眼。
方框和字都出现了。但那里面的字,却与她想的不一样。
她以为就算不是【花天酒地】,也该是【明哲保身】。
结果竟然是【河清海晏,暗室不欺】?
季宴乔紧绷的神经,因这变故而停滞了片刻。
“小公子?”崔钧看着发愣的季宴乔,出言提醒。
季宴乔回神,崔钧内心如果不是表现出的那副懦弱样子,或可陈情?
但她随即否决。
已经走到了这一步,不管崔钧是怎样的人,先保证家人今夜安全。打草惊蛇后对面才不会轻易下手。
她手里的刀刃依旧抵着崔云钊,声音高亢:“崔大人相信大皇子谋反么?”
崔钧恍然:“小公子原是为此事而来。陛下今日已着三司共审,想来大皇子此事,不日就会水落石出。”
他显然还是很在意这个花天酒地的儿子,看着季宴乔手里的刀,温声商量:“小公子先放下刀,若有冤情,我们细谈。”
“大人爱子,不欲亲人受伤害,我感同身受。我的亲人,现下正关押在大理寺牢狱,也有人磨刀霍霍,欲要屠戮!”
季宴乔双眼泛红,她现在其实没有太多心力去考虑别的可能性,唯一的目标,是让家人先安全过了今夜。
看着心绪激愤,状似癫狂的季宴乔,崔钧沉吟片刻。
“就算是屠戮,也要等大皇子案审理结束,小公子不若耐心等待,若有冤屈,待三司审理时可来申诉。”崔钧耐心疏导。
他背在身后的右手,却对几步外的白管事比了个手势。
白管事看到后面色发僵,却不得不去照做。
“如果我说,我家人今夜会被灭口,大人信么?”
“这……”崔钧神色微妙,眼中冷厉一闪而逝,“不知小公子家人是谁?”
“我家人便是前日被下狱的皇商季家。我父亲季安宝,母亲韩雨萱。”
崔钧神色愈发耐人寻味:“你为何说,你家人会被灭口?”
“我从前日便开始做梦,梦见今夜家人会死在大理寺牢狱。而季家从未给大皇子送过赭黄云锦,我有证据。”
对面这少年,虽濒临崩溃,但言之凿凿,话语条理清晰。那压在次子脖颈的利刃,更是一刻未松。
崔钧笑了笑,眼角笑纹绽开:“一个梦境,就值得你如此。不过既有证据,说你所求吧。”
季宴乔深吸口气:“大人今夜保我家人安全,我也不动崔公子。我会将证据交给大人,相信大人必会审判公正。”
她看向房内沙漏,此时刚刚申时过半。还好,时间尚算充裕。
“你说的证据,在哪里?”崔钧又问。
季宴乔心中升起希冀:“就在府外马车中。”
崔钧点点头,忽然向外一挥手:“老白。”
他话音方落,突然一箭激射而来,精准击在季宴乔手腕!
季宴乔一声痛呼。
剧痛之下,那抵在崔云钊脖颈的利刃脱手滑落!她强忍剧痛,立马用另一只手掐住崔云钊的脖子。
却闻那崔钧叹了口气,语重心长:“老白,我是让你去府外接证据……”
惊疑未定间,季宴乔又听崔钧道:“今夜,姑且如小公子所愿。”
而另一头的季宴乔呼吸急促,额头早已渗出细密汗珠。她暗暗叫苦,这些朝中高官,不管是大理寺卿,还是刑部尚书,真是没一个好相与的。
她目光再次转向崔钧,崔钧也在看着她。身宽体胖的大理寺卿面色平静温和,头顶上方依旧是【河清海晏,暗室不欺】
季宴乔想了想,终于放开了刚刚掐在崔云钊颈间的手。方觉整个右臂,都被那激射的箭矢震到发痛发麻。
她左手不由覆上方才被箭击中的右手腕,好在那箭去了箭簇,虽则剧痛,并未见血。
她其实不懂如何扼喉伤人。
*
建中二十八年春,三月十一日夜,大理寺狱中突发大火。因发现及时,伤亡尚在可控范围。
但依旧有数名犯人因此丧生,另有四名狱卒因救火身亡。
寺卿崔钧,连夜赶赴大理寺牢狱。
只有少数人知道,与崔钧一同前往的,除了数名随侍,还有一嫌犯……
大理寺牢狱,占地不小,门类众多。分贵贱,分男女。也有一家人一块关押的。
上一世入狱时,季宴乔还庆幸一家人关在一处。虽然牢狱阴潮逼仄,但家人可以互相安慰取暖。
但她没想到,恰是一家人关在一起,反方便了暗处的恶人下手,让季家畏罪自杀。
季宴乔跟着引路的狱卒在阴冷昏暗的牢房中绕来绕去,依旧没看到亲人。她心中焦急,但那狱卒脚步不快不慢,也不好开口催促。
此刻已过亥时,但因着方才的大火和骚乱,大理寺牢房里,依旧没几个犯人入睡,有人大喊大叫,有人窃窃私语……光是听声就让人毛骨悚然。
又绕过一个幽暗的角落后,季宴乔终于看到了父母和妹妹。
逼仄潮湿的牢房里,只有稻草铺地。母亲韩雨萱靠在父亲肩头,她怀里是睡过去的季晏姣。
一家人缩在狭小的牢房中,如受惊的兔子般,稍有风吹草动,就抬头张望,警觉又防备。
“阿娘……”听到脚步声,在母亲怀中的季宴姣睁开眼。
昏暗的灯火中,季宴乔看到妹妹额头一个不小的肿块,一双手紧紧攥着母亲的衣襟,小鹿般的双眸与她对上。
季晏乔再忍不住,眼泪刷一下流了出来:“阿娘!阿爹!姣姣!”
看到家人安然,她心中紧绷的那根弦总算松开了,连带着数日的煎熬和惶然,随眼泪一起倾出。
看到穿着狱卒服饰的女儿,季安宝和韩雨萱愕然,随即双双红了眼眶:“阿乔……”
先前要不是突然冲出数名狱卒,迫得那两个恶卒停手。他们一家三口,早被人勒死了。
哪里还能见到大女儿。
……
“季姑娘,时间到了。”
季宴乔没能和家人说几句话,她简略说了刘二华和温大的事情,以及这三天的经历见闻,狱卒就来催促。
听得双亲眼泪涟涟,又连声夸女儿长大了。一家人又哭又笑。
从大理寺牢狱出来后,季宴乔半颗心才算落回肚子里。
她识路能力颇强,但刚才狱中那七拐八绕的路,她也只能记住三成。父母跟她说夜里大火后就换了牢房,显然是崔钧有意安排。
想来今夜之后,与大皇子案相关的犯人,都会被严加保护。
寺卿崔钧表面胆小怕事,担任大理寺卿数月,一事无成。实则却颇有城府。但好在,他有一片公心。
今夜这场大火,以及多“丧生”的两名狱卒,便是他有意为之。
思及此,季宴乔不觉后怕。她能走到这一步,要多亏那看到别人目标的异能,但也有很大的运气成分。
就不知崔大人今夜做的这局,能瞒得背后黑手多久。季家会不会再次成为目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