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三月初,春寒依旧料峭。晟朝皇都丰京,却已人头攒动,车马不绝,连续热闹了数日。

    原是春闱放榜,将窝在室内的人们都吸引了出来。

    就连城东九龙池畔的垂柳,也被这热闹撩拨,悄悄探出个嫩绿脑袋,睁开眼看这人间繁华……

    三月初八这日,城西永安巷的皇商季府,张灯结彩,摆酒欢宴,府外更是搭了千桌流水席,与民同乐。

    路人一问才知,是季家未来的姑爷裴砚,金榜题名,兼被钦点为探花郎。

    是夜,季府东南角一处花木扶疏的院落里,烛火明亮。

    阁楼窗内,隐见一少女身姿绰约,而后坐在楠木梳妆台前,以手支颐。

    她熠熠如星辰的眸子,此时被浓密纤长的睫毛半遮,红润唇角微牵,柔白小脸上满是笑意。正是与新科探花结亲的季府小姐,季宴乔。

    说起来,还要多亏她慧眼识珠。在去年一众入京举子中,挑中了长相俊俏的裴砚,才有今日这番喜庆。

    她原本没指望裴砚能取得多显著的功名,只是看他样貌英俊、姿仪出众,便想着找个顺眼的,遂了父母心愿。

    谁料他攀蟾折桂,连带着季家也光耀门楣。

    她想起和裴砚的寥寥几次相处,他虽然话少矜持,但也是个知情识趣的,总能察觉她的喜好。

    当时托媒说合,他只见了她一面就答应了。想来二人也算郎才女貌,情投意合……

    季宴乔很是喜滋滋地想了一会儿。

    可跟着父母应酬了一日,再是喜悦,少女也耐不住来势汹汹的困意。

    她以手掩唇,悠悠打了个哈欠:“玉颜,我要睡了,今夜熏安魂香罢。”

    安魂香清透宁谧,很是助眠解乏。

    侍女玉颜应诺,在书架一侧的黄铜熏炉里燃起了香片。

    室内烛火熄灭,轻纱锦帐里温度适宜。少女睡容甜美,很快沉入梦乡。

    窗外夜色如墨,春夜的星辰透过薄雾,偶尔闪出耀目微光……

    这一夜季宴乔睡得极不安稳。

    梦里一会是纷杂的脚步声,一会是刺耳的哭喊……明明是舒适温暖的卧房,怎么变得阴冷又逼仄呢?

    更离谱的是,她梦见自己被人勒死?而后草席一裹就被扔到了乱葬岗……她轻飘飘地漂浮在半空中,惘然又安静地看着自己和家人的尸体。

    直到有人挖了坑、砌了坟包,将她和家人安葬,她才闭眼。

    *

    “小姐,快到辰时,该去晨练了。”侍女玳瑁的声音传来。

    季宴乔不满嘟囔了一声,她刚刚闭眼,怎么就得去晨练了?

    昨日季府举宴,应酬太累了,她浑浑噩噩地又翻身眯了过去。

    岂料身上一凉,惊得季宴乔翻身就坐了起来。

    她睡眼惺忪,下意识地抱怨:“玳瑁!你又掀我被子!”

    说着她就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燥郁的起床气仿佛突然被兜头的凉水浇灭。

    季宴乔前一刻还惺忪的睡眼,蓦地大睁,直勾勾盯住玳瑁。

    玳瑁被这动静吓了一跳:“小,小姐,掀你被子,不是咱么说好的么?”

    玳瑁是并非寻常侍女,是季宴乔父母为她千挑万选出来的武婢。她比季宴乔大不了两岁,身手却极佳。

    年初上元节时季宴乔外出观灯,玳瑁因家中有事并未陪同。

    但因着少了玳瑁,灯会发生了一件小意外。季宴乔将那事压在心里,一直耿耿于怀。

    回来她就下了决心要跟玳瑁学武,以后再不让自己落入那等尴尬境地。

    只是她惯爱贪睡偷懒,为了让自己坚持下去学有所成,她给了玳瑁掀被子的特权。

    但是……

    但是,这不是重点。

    “玳瑁,今天是建中二十八年春,三月初九么?”季宴乔后背冒汗,盯着玳瑁问出一句。

    “是啊。”玳瑁愣了愣,温声提醒,“小姐你没事吧?我们该去晨练了。”

    季宴乔想开口,但得到确定答复的她,喉咙发紧,心跳飞快。极度惊讶恐惧之下,甚至不能发声。

    三月初九这日,玳瑁掀她被子,然后她们去晨练……

    这一日,她已经完完整整经历过一遍。

    她经历过的,除了三月初九,还有三月初十、三月十一。

    接下来三天发生的事情,每一桩,每一件,季宴乔都记得清清楚楚。

    梦里的脚步声、哭喊声、阴暗的地牢、被勒死的季家人……那根本不是梦,是实实在在发生过事情。

    也就是说,她季宴乔,已经和家人一起,被勒死在大理寺监狱。

    死的那夜,正是建中二十八年春,三月十一。

    满打满算,她与家人,还有三个白天、两个黑夜可活。

    而从现在起,再过一个时辰,就在她晨练结束,跟她爹去学盘库时,他们就会被破门而入的南衙禁军堵在府里,然后季府被抄家查封,她与家人被收押大理寺……

    季宴乔俏脸发白……一旦被关押,就是回天乏术。

    她使劲掐了掐自己,终于能够发声:“玳瑁,今日不晨练了,你们先出去。”

    那声线微颤,引得玳瑁侧目。

    玳瑁心中奇怪,但季宴乔惯常一日一个想法,她最终没说什么,弓身与其他人一起退了出去。

    门扇被轻轻合上,脚步声渐远,室内突然安静得落针可闻……

    季宴乔甚至听见自己心跳——咚!咚!像催命的锣鼓。

    她无暇细想自己为何重生,只知道,禁军快来了。而他们一家入狱后,连录口供翻案的机会都没有,就会被勒死在大理寺监狱。

    建中二十八年春三月初九,晟朝大皇子李叡私造龙袍,谋逆造反。

    事发当日,大皇子虽束手就擒,向天子喊冤。然人证物证俱在。

    且那缝制龙袍的绣女称,龙袍所用赭黄云锦,便是季家呈送给大皇子。

    年近六旬的天子,爆雷霆之怒,凡与此事关联者,皆被下狱。

    第三日早朝,天子沉吟之际,刑部尚书为首的官员为大皇子求情,请求重审此案。

    后御笔朱批,着刑部、大理寺、御史台三司共审,查明真相以待发落。

    当日夜里,呈贡云锦的皇商季家,却于大理寺监牢中畏罪自杀。

    这,便是接下来要重演的命运?

    季宴乔回忆着前世,后背冷汗涔涔而下。

    “该怎么办?该怎么办?”她嘴唇苍白,颤抖着呢喃。

    和家人快马出城逃跑么?可是能跑到哪里去?一个时辰跑得过南衙禁军么?

    她死死捏紧拳头,想让自己冷静下来。

    数息后,季宴乔颤抖着手斟了一盏茶,温热茶水入喉,熨暖肚腹,她总算缓过来些神志。

    季家是被冤枉的……跑不了,也不能跑。跑了就坐实了。

    大皇子谋逆,显然没有表面那么简单。

    单季家这一环,就是诬陷,他们家没提供过赭黄云锦给大皇子。

    如今的天子,就是黄袍加身后谋逆上位。

    自那之后,制作天子龙袍的赭黄云锦,统一归宫里的织造局管理。

    晟朝的皇子和皇子正妃,也可用赭黄云锦制衣,但都由宫里的织造局量体裁衣后再进行缝绣,成衣后送到各皇子府。

    至于其他衣物用料,则没这么多讲究,都是皇子府里的绣娘负责。

    丰京城的皇商们,为宫里呈贡的物品各不相同。

    季家主要为宫里进贡锦缎布匹,而晟朝皇室所用的赭黄云锦,目前季家专供。

    按说除了宫里和季家,丰京城不可能有赭黄云锦。

    送呈宫里织造局和季家备用库的云锦,都有专人记录、运送。往来明细很容易查。

    大皇子府的绣娘诬陷季家,显然背后有人指使,若是能与她对峙,或许有机会翻案……但是不能全都押在这里,季家可以畏罪自杀,绣娘也可以。

    要么在后天晚上前找到证据,证明绣娘撒谎。

    要么退一步,先保证家人活过后天晚上,有翻案机会。

    要怎么找证据?怎么保证家人活着呢?

    季宴乔思来想去,依旧一筹莫展。

    而距她醒来……已经过去两刻钟。

    看着一瞬不停的沙漏,季宴乔当机立断,她开门扬声:“玳瑁,陪我出去一趟。”

    回她的却是玉颜:“小姐,玳瑁去校场了。”

    “速去寻她,要快。”

    不管怎样,先去库房看看云锦。

    南衙禁军快来了,她不能坐以待毙。

    玳瑁晨练中途被找回,她一进院门,就见季宴乔衣装齐整,发饰也作男子打扮。此时一脸严肃,早候在廊下。

    玳瑁心中错愕,又听季宴乔对玉颜吩咐:“若有人问起,就说我去了升平巷朱府。”

    二人匆匆出门,紧赶慢赶,等马车快到季家存放云锦的仓库时,又过去了三刻钟。

    季宴乔撩起车帘,看着对街护院守卫的仓库,深吸一口气。

    此时早市刚开不久,街上行人稀落,大多是赶往商铺的伙计,或者出摊的商贩。

    离马车最近的,是个卖烤饼的摊子,摊主刚刚放下扁担,忙着搭炉起灶,季宴乔下马车的功夫,他已给炉子生好了火。

    她瞟了一眼那烤饼摊子,此时全没吃东西的心思。

    只她和玳瑁方要过街,脚下街面却传来如雷蹄声。

    街上行人纷纷避让。

    季宴乔循声看去,竟是南衙禁军,果然是奔着季府去的么?来得好快。

    骑高头大马,身着黑色铠甲的南衙禁军越来越近,季宴乔抑制不住心中急跳,手心冒汗。

    她警觉地转过身去,借着马车遮掩身形。

    那队禁军却先停到了季家仓库外,留下一队人后,继续催马往前而去。

    “去季府!”她听到当先那人喝道。

    玳瑁看得稀里糊涂,但也知道季家出了事,不是小事。

    “小姐……”她想问这是怎么回事。却见季宴乔嘴角紧抿,泛红的双眼里已经蕴出了一层泪。

    “玳瑁……”季宴乔想安慰玳瑁,也想给自己打气。但才一开口,眼泪就抑制不住滚了出来。

    季宴乔,你真是个废物。

    她三两下收了眼泪,也暂时压下心中绝望。

    马夫已将马车赶到了一个僻静的小巷中。

    季宴乔和玳瑁躲在人群中,看着仓库里的管事刘叔和其他杂役护院被禁军悉数押走。

    禁军走远,季宴乔的视线再次被眼泪模糊,她迅速擦了擦。

    而后她看向季府的方向,脑中一片空白。

    许是他看得时间有点久,竟出现了幻觉。

    她看到前面几步远的地方,那个卖烤饼的商人,脑袋上方出现一个水波纹一样的方框,内书同色字【烤饼大卖】

    ??

    季宴乔愣了愣,她擦了擦眼睛,再次去看。还是【烤饼大卖】

    她再看周围其他人,并没有那样的方框和字。

    只是这一看间,让她发现左手边巷子口有一人鬼鬼祟祟盯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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