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声袒露

    “你说什么?!长、元小姐被西厂的人带走了,他们临走前还打晕了你?!”

    程天机惊愕的声音在寂静的黑夜街头响起。

    仍然在徐八背上没能恢复丧失的力气的叶初莹也一脸急色:“是啊!我醒来的时候就已经不知道为什么在讨厌的锦衣卫那里了,我们要赶快去救元小姐才行!”

    “元小姐本就重伤憔悴,那些畜生怎么可能照顾的好她!”

    ……都这种时候了就别希望绑匪是否会照顾好人质了吧。

    徐八死鱼眼听着自己背上自从醒来就无比聒噪的少女,幽怨的看着对面丝毫没有将对方从自己背上带走的程天机。

    此时一边的郭瑜倒是开口了:“我说,我们还是别浪费时间在这里了吧。”

    她的声音吸引了其他几人的注意力,只见她虽然人在这里,目光早已经黏在了远处的大理寺的方向,秀眉微蹙,脸上还带着毫无掩饰的跃跃欲试,好像此番行动不是极为紧急凶险,而是很刺激一般。

    “这么说,顾时鸣临走前将叶小姐交给了准备偷溜出去的你们,他前往大理寺,吩咐你们如果他未回来就将真相告知荆旗?”

    凌青州的声音冷静,简洁明了的总结了徐八方才冗长的解释。

    徐八用力点头,却被身上的叶初莹用力的压下了脑袋,对方娇憨的脸带着急色压下了徐八的话:“废话这么多,还不快走,程天机!!”

    她大喊一声后,程天机动作利落的一把将她从徐八的背上接过,拎着比一般女性身形矮小的叶初莹,后者试探性的将腿置于地面,用力踩踏数下后,确认恢复了些许力气,立刻一刻不停息的抬头和郭瑜的动作重合,快步前进着。

    程天机看着轻盈架着轻功离开的叶初莹,转头看向凌青州:“青州,我先同他们去大牢,大理寺卿那边……”

    “我会处理的。”凌青州眼神略带深意的看向对方,“只是我希望事后,这位‘元小姐’到底是何高人,程大侠能告知下官。”

    程天机苦着脸没有应声,转身快速追上那边的三人。

    *

    “唔咳咳……噗。”

    大片的血从青年的口中咳出,他狼狈的伏在地面上,身上的伤口在囚服的衬托下更为清晰,伤口可怖,在他的身下漾开大片的血迹。

    他的身前有一双脚,后者白金色的长袍略带血色,染污了那片洁净。

    居高临下睥睨着重伤顾玄间的杭越脸上带着虚伪的怜悯,他轻轻摇了摇头,时而低醇时而阴柔的嗓音更添诡异:

    “顾少侠,既然一心向死,为什么还要做无谓的挣扎呢?”

    “你……又不是我的对手。”

    此言一出,顾玄间咳血的声音微微停滞,他抬眼看向眼前的杭越,明明伏在地面上,可那脸上的意气和戾意却没有丝毫减弱,甚至咧嘴嘲讽的看着对方:

    “杭越,你打的什么心思,你以为老子不知道吗。”

    杭越闻言却是单眉挑起,饶有兴致的看着他:“哦?愿闻其详。”

    顾玄间支撑着气息微弱的身体发出气音笑声,似乎已经料定今日就是自己的死期一般,他摇摇头,又泄力倒在地面上,亦或者只是被那抬起的靴子踩的被迫脸伏在地面的干草之中。

    杭越单腿抬起,踩在那人的头上微微用力,脸上的怜悯终于全然变成了扭曲的笑意,他哼笑一声:

    “不过,那又如何?”

    “我再肮脏,可如果知道的人都死了,还有什么需要在意的吗?”

    ……没错,大都朝的西厂似乎只是皇权的代名词,他们代表着地位,可相比劳心劳神的锦衣卫,无论朝堂还是武林都被人嫌恶的锦衣卫,西厂干净的彻底。

    被蒙蔽的世人分不清。

    他们看不出皇权下的糜烂根茎,看不出被银簪大盗“欺辱”的小姐腰间的无为楼腰牌,看不出昌盛新朝下前朝倾覆下的冤魂哭嚎。

    一如现在看不见顾时鸣冷漠外表下那为家国挣扎的赤心。

    顾玄间无力的垂在身侧的手猛然间攥紧。

    他不甘握紧的拳头中紧握干草,原本仿佛失去了反抗兴趣的身体僵硬着,终于微微颤动起来。

    注意到脚下的动静,杭越奇异的“嗯?”了一声,垂眸重新将无趣的目光移到顾玄间的身上,甚至“贴心”的移开了脚,“亲切”的蹲下来,靠近重伤气息微弱的对方,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和:

    “怎么了?”

    “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临死前?”

    他带笑的声音总给无数人带去恐惧,可此时顾玄间的身上没有半分惧色。

    倒不如说,这个总是横眉的青年似乎从不会对任何事物真正低头。

    除了与亲人瓜葛的事。

    “你以为自己万无一失吗。”沉闷的声音从下方传来,话语落入杭越耳中的那一刻,后者脸上的笑容尽数消失。

    他从不会给自己留下难以收尾的情况,这点从临走前杀死毫无威胁的长宁公主便可知。

    正因如此,顾玄间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比方才肮脏的侮辱话语更能百倍敲响杭越的心门。

    明明低垂着头,却仿佛看到了杭越的脸,顾玄间的喉间发出闷闷的笑声,这声音中带着浓厚的嘲讽。

    “你什么意思。”杭越的声音冷淡,此时的手也已经做爪状,似乎顾玄间接下来的回答不合他心意的话,后者就会当即毙命。

    感知到了迎头而来的杀意,顾玄间的声音却不慌不忙:

    “你以为,我在无为楼那么果断的暴露身份,到底是为了什么?”他低低的笑声响起,话语间带着微弱的怀念:“顾时鸣那个混账兄长总是狂妄的说老子没脑子,可如果真的觉得我是头蠢驴的家伙……”

    “才是真正的没脑子。”

    被如此指桑骂槐的杭越没有任何恼意,至少从面上看来如此。

    明明冷意已经倾泻而下,可他的话语还是一如既往的刁钻圆滑:“哦?如今也不掩饰了,还唤顾指挥使为‘兄长’吗?”

    “……”

    顾玄间似乎没想到自己抛下了这么个炸弹,杭越一方面无比在意,一方面又能若无其事的继续顾左右而言他。

    说实话,桀骜如他,此时也有些佩服对方。

    感受着喉间的腥甜和胸口随时会要了自己命的郁结气息,强行压下喉间的淤血后,深切明白自己已然半步踏入地府之中,此时此刻,顾玄间竟然露出了释然的笑容。

    他一手支撑着干草地面,颤抖着直起身子来,在杭越退后半步的漠然动作中,狼狈的栽倒在身后的墙壁上,又变回了维持数日的姿态。

    只是这一次,他不再单膝屈起满脸悠然,神色带着几分痛苦的无力靠在墙上,发出阵阵闷哼声,他呼出一口浊气,终于开口了:

    “你懂什么。”

    吐出来的话语让杭越双眼一眯。

    “说什么‘老子上赶着去帮顾时鸣’之类的话,真是蠢透了。”顾玄间干涩的喉咙带着洒脱,“明明一直拖后腿的,是我而已。”

    他无力的垂下头,紧握着的手松开,一枚始终紧握的腰牌赫然置于掌心。

    “……从小到大,他都被告诫,‘身为兄长,必须事事以我为先’,种种以理来讲不公的待遇,他都沉默承担。”顾玄间再度握紧了腰牌,拳头轻颤着,只是这次的声音却充斥着复杂的情绪:

    “而我不管如何努力,最后都只是他的一个累赘而已。”

    “无论在将军府,战场上,亦或者…只是在狗皇帝面前。”他咬牙切齿。

    “为了百姓,为了黎民天下,为了刺杀失败的我不被处死,他背上了那么多的骂名……”染血的拳头用力的砸在地面上,发出闷响的同时,让那拳上的血痕更为清晰。

    杭越漠然的看着他,甚至眉宇间因为他的无谓言语染上了烦躁,他算计着时间,终于不打算等下去了。

    喉间嘲讽的“你最后还是被顾时鸣断绝关系昭告天下”的话尚未吐出,对方接下来的话语就让他意外的一怔。

    “……可到了我想替他澄清、替他背负那些本不属于他的骂名的时候,却被他逐出了顾家。”

    他的声音终于由激昂变得微弱失落起来,似乎是临死前的情绪,亦或者只是面对着杭越这个铁石心肠的人,他说出了自己隐藏多年的真实情绪:

    “到头来,我不过是个拖油瓶。”

    “……从始至终,都是。”

    杭越沉默的看着说出这最后一句话,仿佛用尽了全部力气,握紧腰牌的手终于松开,那枚刻着“顾”字的腰牌松垮的从掌心滑落到地面上,发出闷响。

    看着顾玄间的发顶,杭越的眼中没有多余的情感。

    他只是感到意外,就连他也没想到,天下皆知的“顾玄间被顾时鸣逐出家族后怀恨在心”的事情在对方的视角竟是如此。

    从头到尾,顾时鸣那冷漠的行为都是在笨拙的保护着自己世间仅剩的血亲。

    这对兄弟,在以旁人皆蒙蔽的方式彼此爱护着。

    唇角勾起一抹冷漠的笑。

    可惜,到头来,这件事还是被带入了坟墓。

    放心吧,很快,我就会送顾时鸣下去陪你。杭越的脸上带着冷酷的笑。

    然而,下一刻身后传出的脚步和熟悉的冷声却让他愕然的瞪大了眼睛:

    ——“玄间,我从未厌弃你。”

    杭越猛地转过身来,率先入目的是一身让他反胃的飞鱼服。

    大步跨入的顾时鸣那张和顾玄间神似,却又判若两人的脸出现,他一身杀意的看着杭越,这个内敛冷淡的男人,生平第一次将自己的杀意宣泄的如此堂而皇之。

    在顾时鸣越过杭越去看他身后墙边垂头浑身是伤生死不知的顾玄间时,杭越也越过他看向对方身后的男人。

    容貌普通的路人脸映入眼帘,后者却低垂着头,双眼始终规矩的看着地面,熟知规矩的丝毫没有去看杭越容貌的意思。

    可知道这个规矩,又能在众多杀手中保持着如此无辜气质和容貌的人,只会有一位。

    杭越凝视着对方,毫无感情的眼下方,那张嘴却是露出一抹意义不明的笑容来。

    ……阿星。

    我的义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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