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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身处光明的圣堂之中。
这是哪?
娜娜莉看着自己的双手,长袖顺着她抬腕的动作而滑落,雪白的长袍编织着鎏金暗纹,在模糊的黄铜中,她看不清自己的模样。
哒、哒。
通体漆黑,带着头罩式面具的人走了进来,“娜娜莉,你准备好了吗?”
准备什么?她正疑惑着,开口却是肯定的回答,“让我们出发吧,Zero。”
被她称作Zero,真实姓名应当是枢木朱雀的男人沉默地点头,像往常一样站在了她的身后……为什么是身后?
直到周边的景物都开始往后走,娜娜莉才恍然大悟,Zero当然要站在身后,因为要推她的轮椅。
迈出小教堂的大门,她看见准备放飞的白鸽、正红骑装的卫兵、长袍披风的十二圆桌骑士,以及正投来视线的修泽奈尔皇兄。
“你来了,娜娜莉。”俊美的异母兄长温和地点了点头,“柯内莉亚已经准备好了。”
准备,是的,他们在为同一件事禅精竭虑,因为马上就是她,娜娜莉·V·布列塔尼亚的就任典礼。
这是复杂的过程,魔王鲁路修死后,他们和Zero一跃成为了拯救世界的正义之人。而在战争过后,世界一片狼藉,混乱不已。
娜娜莉曾被冠以皇帝的名义被修泽奈尔推出去和鲁路修打擂台,如今魔王已死,同时担任好几重身份的她自然也就成为了如今混乱不堪的布列塔尼亚帝国的代理执行者。
在一段时间过后,修泽奈尔以“和各国谈判需要正式身份”的理由说服了她,如今暗流涌动,他们必须也要全力以赴。
聚光灯下,众目睽睽里,世界的眼睛全部关注着这一刻。
这是帝国第100代皇帝的加冕礼。
因为腿脚,Zero一直陪伴在她的身边,于是上车后,娜娜莉用很轻的声音去问他:“Zero……不,朱雀,让我摸摸你的脸,好吗?”
她并不是想要对方摘下面具,枢木朱雀这个人已经死了,鲁路修将Zero的身份交给了他,让他永远一辈子都以面具示人。
一个惊天的谎言,荒谬的丑闻。
Zero顺从地单膝跪地,让娜娜莉的手放在他的面具上。
“当时,哥哥也是这么做的吧。”她轻声说,当鲁路修被眼前之人捅穿胸膛死去的时候,他的手掌也放在这里。
这么做,似乎就能感受到他残留的体温与血迹,就像他依旧存在一样。
她放下了手,“我不动了,妆容会花的。”
娜娜莉15岁,刚刚开始尴尬的生长青春期,又因为腿疾从来显得瘦弱娇小。但皇帝是不可以柔弱的,特别是作为一名新上任的、即将带领摇摇欲坠的超级大国前进的皇帝,她的年轻和稚嫩只会被当做弱点,引来民众的怀疑。
于是修泽奈尔让侍女将她妆点成大人的模样,成熟一些,可靠一些,但依旧“让他们觉得你一直没变就好。”
让所有人都放心,她是和前任君主截然相反的人。
“让我们吃掉罪人的肉,喝掉罪人的血,去往祂的神国……”
“什么声音?”娜娜莉往外看,而Zero已经出门,她听见这不详的祷告词,心脏开始不详地跳动。
Zero去而复返,告诉她只是想要捣乱的邪///教份子。
布列塔尼亚帝国的军方、宗教和皇族并立,98代皇帝夏鲁鲁执掌冠冕,闪光王妃玛丽安娜是军队的精神领袖,皇帝的兄长V.V则作为教宗控制教廷。
在他们死去后,娜娜莉靠着她天然的身份优势,将这些政治遗产全部笼络到了手中。
但依旧有人作祟,魔王鲁路修欠下了滔天的血债,他的死也不能平复一切,怨恨他的人、想要牟取私利的人、趁乱发展势力的人,一切都像海底的泥,被海浪带着涌现到水面。
“不要担心,娜娜莉。”Zero安慰她说,但娜娜莉的心却越跳越快。
……吃掉罪人的肉,喝掉罪人的血,去往祂的神国……
……免去他的罪行,赦免他的恶欲,焚烧他的躯体,为主救赎这恶人的世间……
……吃掉罪人的肉,喝掉罪人的血,去往祂的神国……
……免去他的罪行,赦免他的恶欲,焚烧他的躯体,为主救赎这恶人的世间……
无数的声音,孩童的、老人的、女人的、男人的、欣喜的、悲痛的全部涌入她的耳边。
“……不要。”她的瞳孔开始缩小,看见皇帝的身体、暴君的遗体、罪人的躯壳被带走。
他的身体缩小,纯白的皇帝服饰化作高中校服,又变成每一件常服,随着不停地变化,最后定格在她最熟悉的模样。
九岁的皇帝模样稚嫩俊丽,会在她和尤菲米娅争论谁来当哥哥的新娘的时候,苦苦思索一夜然后不好意思地道歉:“对不起,我想了一晚上,还是觉得娜娜莉和尤菲都是我的妹妹,所以……”
“……不要…”
她的声音逐渐颤抖,露出眼下的青紫。
十六岁的皇帝坐在树下,捧着书本给她讲故事自己却睡着,呢喃着说出梦语:“不行,不可以这样!我来守护娜娜莉!”
“……不要这样……求求你们不要这样……”
十八岁皇帝的尸身被他们放在棺木中,苍白宛如沉睡,只有一块小小的无名墓碑。“对不起,娜娜莉,但是我们不能给他立碑……”
人们欢呼雀跃,无数的话筒塞在她的嘴边,眼里闪烁的却是想要吃下血肉的光芒,“娜娜莉殿下,您是魔王鲁路修的亲妹,您如何看待恶逆皇帝?”
不能饶恕,不可饶恕,罪无可赦,卑鄙无耻。
布列塔尼亚的罪人,世界的罪人,坚决反对,永远不会原谅。
“是……”藏在衣袖里的手握紧,指甲深入掌心带来刺痛,她的神色平静,给出完美无缺的回答,仿佛听不见另一个声音。
“——定棺!下葬!”
可是她连葬礼也没有办法去,世界都在关注这位新上任的代行者,探测她的轨迹,从每一处去看她的错漏,任何言语行为都会被夸大其词。
她必须永远憎恨他,永远不原谅他。
“但是……他…”
娜娜莉抬头仰望教堂的洁白神像,大理石雕像模糊又圣洁,从上往下俯视喧闹愚蠢的凡尘。
世界上如果真的有神的存在,那祂为什么不响应?
“……他是哥哥啊。”
免去他的罪行,赦免他的恶欲,焚烧他的躯体,为主救赎这恶人的尘世。
——结束的那一天,主的神国将降临人间。
娜娜莉猛地睁开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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贝克曼在甲板的边缘看见她。
这么冷的天气,对方却只穿一身单衣,沉默地看向远方,连他走过去都没发现。
“怎么没睡?”他看了天色,最勤劳的人也不会在这个时刻起床,只有守夜的人才会投来注视。
他这一声没被她回应,半晌才听见回答,“…是你呀,没事,我只是想吹吹风。”
但你的样子可不像。贝克曼凝视她的侧脸,突然就不知道如何开口。
他话锋一转,提了另一件事:“明天就要进去了,你觉得那里会有什么?”
船只开足马力,在海上航行了半个月就抵达了这座被浓雾遮掩的岛屿。如果不是跟着她的船只,雷德弗斯号也无法找到前进的方向。
半个月的时间不长不短,其实他们早就应该走了,贝利也收下了,情敌也见到了,海贼的身份注定就不会永久停留,而她也是一样。
但是娜娜莉打算深入这座岛的内部,革命军的消息说小岛的中心被森林覆盖,是和外围一样的奇怪浓雾,而他们全都被拦住了。
自从她出事后,香克斯的神经就一直很敏感,便说要跟她一起去。
娜娜莉没有拒绝,当时他们刚好结束交易,她刚刚侧头去问其他事情,贝克曼就看着香克斯对她身边的罗西南迪微笑。
吃醋的男人真幼稚。
“我……我吗?”
娜娜莉回过神,冰冷咸湿的海风吹在她的面上,“嗯,如果被保护起来的话,可能会有一些让人大吃一惊的东西吧。”
她咬词一直很轻,用淑女来称呼也不为过,声调又很软很细,贝克曼光听着都觉得对方还是一个小姑娘。
但普通的小姑娘可不会让他这样纠结,那时候香克斯在对情敌示威,而他默默注视着娜娜莉柔软的长发。
她的头发一直很漂亮,哪怕现在也是一样,仿佛在月色下闪耀着柔润的光。
贝克曼沉默了一会,“没睡好的话就去坐一坐吧,别吹风了。”
他的语气拿捏得很柔和,长辈和朋友都不会这么说话,这是男人对女人的方式。
他在用自己的方法来靠近她,近乎于低语,不同于红头发的船长,副手的距离感一直很分明,他是一个向来看得清楚又明白的聪明人。
但现在这份距离感被撬开一个口子,一道微不可察的裂缝,风和空气于是也跟着钻了进来。
谁让今天夜色同样晖映,零星的光芒宛如水塘,她的长发就像一小团流淌的月亮。
贝克曼的身高能够让他完整看见对方的肩颈,被冷风一吹,肤色自然就冷了下来,雪白伶仃,看起来可怜极了。
她梦见了什么,想到了什么,美丽的眼里为什么包含了从未见过的哀愁。他就像望见新世界的航海家,想要完全站上那片土地。
“没关系的……”娜娜莉嗫嚅了一声,却被他单手握住肩膀,骨节分明,掌心滚烫,让发凉的肌肤几乎瑟缩要被烫伤。
贝克曼只做了这个动作,也只碰了一下就离开,侵略感稍纵即逝,就像只是单纯地给予安慰。
皮肤上似乎还停留着体温,但它流失地同样很快,贝克曼佯装没看见她脸上的迟疑,“那就陪我说说话吧,和我一起守夜。”
这样倒让她从善如流地答应了。
他们就站在甲板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都是再普通不过的话题,贝克曼的心却因此摇曳。爱情没有从天而降,只是一直观察着、潜伏着,然后在这一刻反客为主。
“今天的星星好亮。”
娜娜莉抬头看着天空,没有工业污染的夜晚总是美丽的,让她又想到今夜做的那个噩梦。可能是终于到了潘德拉贡的缘故,熟悉的国土变成陌生的岛屿,但每一寸都那么熟悉。
所以才会梦到很久很久以前的事。
“我曾经觉得……世界是一个游戏。”
娜娜莉突兀地开口,“游戏会有边界呀,一直走一直走,走到世界的尽头,然后就再也没法动了。”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娜娜莉选择忽略自己来到这里的初衷,忽略那些被量化的数据面板,甚至在后台关掉了它们。
她也忽略阿妮亚和咲世子身上的异常,告诉自己一切都好。
但是潘德拉贡,这座曾经王都的存在再一次提醒她,这是不对的。
贝克曼微微惊讶,他不知道她的想法,只是为这样孩子气的说法而挑眉。
“这个游戏好玩吗?”
娜娜莉顿了一下,“嗯,一直很好玩。”
“那就够了。”
这真是一个非常海贼的回答,于是她弯了眼睛,“是吗……也对,也可以这么说。”
潘德拉贡的腹地一定有她想要的答案,娜娜莉心中思绪万千,最终都化作一个微笑,真挚的、富有感情的,只属于娜娜莉的笑容。
“谢谢你,贝克曼。”她对副手道谢,“果然和朋友说说话会舒服很多。”
朋友,她就这么看他,于是贝克曼在心里叹息。他年长那么多,又是香克斯的挚友,这层身份牢固不可打破,怪不得她就这样寻常地与他相处。
正当他想要再次开口的时候,一个声音从背后传来。
“今天怎么起得这么早?”
两个人的相处被这一句话打破,他看见对方脸上立刻浮现温柔又促狭的笑容,非常私人化的表达,从来不对贝克曼展露的那种——“哎呀,醉鬼怎么不睡了呢?”
声音的主人打着哈欠,他的脸上还带着醉意,昨晚喝酒喝得太多,整个人看起来都皱巴巴的,娜娜莉自然地被他搂在怀里,高大的青年在她面前也要弯腰变成狗皮膏药。
“还是好困,和我回去睡觉吧。”船长含含糊糊地对她撒娇,这是他的看家本领,只对娜娜莉一个人使用,并且格外有奇效。
好不容易完成了交易,让她在雷德弗斯停留,船长抓紧每一毫秒和她相处的时间。
她总会答应的,对这些无伤大雅的求爱信号,对偷偷摸摸宣告主权爱吃醋的情人,娜娜莉一直都是包容的姿态。
她就是那种很受欢迎的女人,慷慨多金,温柔体面,你找不到她身上有哪一点不好,她永远记得你喜欢什么和不喜欢什么,实力、容貌、地位、名声,她什么都有,也什么都愿意给你,事事为你考虑。
多么完美的梦中情人。
于是贝克曼听见她毫不犹豫地答应,脆生生地回答:“好呀,我也有一点困了。”
爱情鸟从他眼前飞过,模糊的声音从背后传来,香克斯还在问她是不是没睡好,为什么没睡好,而娜娜莉非常有耐心地一一回答。
是有一点,做了噩梦,什么梦吗?
“等睡醒了再告诉你。”
她的声音充满亲昵和信赖,贝克曼陪她一起吹冷风,安慰她的忧愁,做的所有努力都比不过红发青年的胡搅蛮缠。
贝克曼是她的朋友,但香克斯是更亲密、更能让她信任、甚至能说依赖的年长情人。
所以娜娜莉非常流畅,毫不犹豫地将自己的思虑全盘托出。所以他努力的东西有人毫不费力就能得到。
她的控诉听起来也像撒娇,“你好重呀,别贴着我走路嘛。”
根本就是做给他看的。贝克曼在心里冷静地评价,有一个幼稚又敏锐的情敌,情敌还是自己的船长,这一点很不好。
甚至应该说,是非常、非常、非常地糟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