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居小巷里的茉莉已经到了花季末期，清淡香气燃烧了整个暑假。
云非站在家门大门外的墙根下，手里捏着刚刚从程简森那里拿来的小镜子，对着镜中审视自己。
左脸上是手掌印的泥灰，高而挺的鼻梁骨上一杠紫红的划伤，淡色唇的嘴角也红了一圈，带着点血珠。
她面对着镜子朝自己笑了笑，眼里印着夕阳余晖。
随后抬起手臂检查自己手臂上一块擦伤，故意卷起一条裤腿，露出膝盖上比手臂更严重的赤红伤口。
云非深呼吸，转身打开生锈的院门，面无表情的朝屋内走。刚一踏进石砖的门槛，屋内就传来一声质问：“这次领了多少钱?”
云非压根不想理会在客厅的中年男人，也没有给他一个眼神，走到餐桌前给自己倒水。
“钱呢？”中年男人不满的声音再次问候。
云非猛地喝完半杯水，把杯子往桌上一啪，转过身盯着眼前这个身为她父亲的男人，她挤出一个不屑的声音：“没钱。”
云钢脸上留着没规则的胡渣，右手打着石膏吊着，听见云非的回话，眼睛瞬地瞪起来：“没钱?!你工资……你怎么回事你？”
云钢这才注意到自己女儿身上的各处伤口，眼里透着不是心疼而是怒意：“狗日的!又上哪儿跟人干仗了？”
云非对此已经习惯，沉着脸道：“张桥李道他们打的，你敢去理论么？”
话落，云钢怔住：“老张和老李喊他们的儿子打人？还有王法没？”
“他们把我刚领的现金全抢了，我反抗半天被打一顿。”她不卑不亢，不是在卖可怜，“云钢，你自己欠他们的赌债，今天抢到我身上来，你敢去要回来？”
她爸打牌欠了外面一堆债，她初中三年每次暑假挣来的工资全填了他的赌资。
“还是说你敢去报警？跟警察说你女儿被人打了，”云非紧紧盯着他说，“代价是你会因为聚众d博被拘留，你会去么？”
会为了她去吗？
云钢恼羞成怒：“我早不赌了！欠他们两家的钱早就说好一笔勾销，他们怎么有脸叫他们儿子抢钱。”
云非心底冷笑，眸光轻闪转过身去又给自己倒水，讽道：“你要不怕别人把你去赌的事情捅出去，就赶紧把钱还上，别上辈子拖累我妈，下辈子还要拖累我和云弟。”
“大人的事情还论不到你一个小孩管，”云钢朝她走近几步，“你连普通高中都考不上，还好意思教训你老子？还非要去念什么破职高，你就该趁早出社会挣钱供你弟读书，我儿子比你聪明，将来……”
云非咬牙听到后面，忍不住爆发：“是我考不上吗！”
她喉咙倏地发紧：“中考最后一天，我妈发了高烧胃疼，打电话让你回家，你却在隔壁街打牌。我送她去医院错过一科考试是我的错？”
云钢躁了：“嘴硬什么，考不上了还读什么书！读又读不出个样子，和你妈说不出话的样子有什么区别。”
啪——
噼里啪啦。
玻璃杯在地面花砖上爆裂，云钢吓地往后踉跄几步。
云非自己的腿也被伤到，玻璃碎弹在小腿上划出一个小口但她没躲，声音微颤着：“说我可以，别说我妈。”
话落，云非踩过碎渣进自己的房间。
砰。
青色的木房门的重响让云钢错愕中回过神，他开始站在她的房门前破口大骂。
云非把书包一丢，脱掉鞋子坐在床头，给手机插上有线耳机，戴上耳机后把音乐声开大，隔绝门外云钢不堪入耳的骂声。
房间的门很脆弱，云钢想开很容易，但她敢保证云钢不敢进来，他手上上个月刚在工地上骨折了，手上打着石膏更打不过她。
她身高一米七，小时候跟别人打架又练了一身蛮劲，她还真不怕她父亲。
云非打开手机就是与程简森的聊天框，给他发了两个字：【成功】
白鸽（程简森）秒回：【收到~】
白鸽：【森哥一出马技术必须有，还售后无忧。】
【嗯】云非兴致蔫蔫回复。
白鸽：【？】
程简森估计看出她的一个‘嗯’字透露出来的情绪，往常要是他先自恋一番，她总是先怼回去再说。
云飞了（云非）：【开学请你吃饭】
她今天这一身的伤口，都是她发小程简森给她仿的受伤妆。
云非用食指轻碰膝盖上血红的擦伤，又掏出小镜子照了照自己脸上的伤口。
啧，这个技术确实到了以假乱真的地步。
续保持住伤口，后面几天估计都要跑去程简森家弄一遍。
张桥、李道是她提前就沟通好的，才有今天一套说辞，以免后续云钢去找他们，导致事情发酵。
放下镜子，云非捞过身旁的灰色书包，从书包暗格里掏出一小沓红钞，一张张再数了一边。
只有三千二。
她扯谎保下的这三千二百，可不能再让云钢拿走。
这是暑假最后一个月的工资，明天就要开学。
萝城第一中等职业学校，被那些大人冷嘲热讽的职高。
“没出息”、“浪费钱”、“全是坏小孩”，甚至是“社会混混所”，她已经被贴上了这些标签，在这个中考后的暑假里，某些亲戚已经在她耳边讽了无数次。
甘心吗？当然不甘心。
却又无可奈何。
但好过没书读。
云钢从小怨恨她是女孩，却又把家里一半的重担压在她的肩头。
家里的事情她不敢放下，学校的课业她要抓紧，内外压力之下，小升初她只以吊车尾的成绩上了萝城一中，之后一直成绩处在中上游却远不到拔尖的程度。
她的资源有限，谈不上多优秀。结束九年义务教育，目标只是考上高中，再上一所本地的大学，就能一直陪在母亲身边。
但偏偏连这样最平凡不过的目标，都被意外趁火打劫。
职高毕业之后云钢一定会逼着她出去工作。可她不想止步于此，她要存钱，要念书。
耳机中突然播放起中考毕业联欢时的一首曲目。
云非的思绪随之滚到两月前，中考的最后一天。
早上出门前，爸妈卧室传来重物落地的声音。云非小心翼翼打开房门，看见她母亲许念丽蜷缩着身体瘫倒在地。
她冲上去扶许念丽起来时，许念丽浑身滚烫。
母亲脸色泛白满头大汗发了高烧，眼睛都睁不开，艰难地用手语告诉她别管，别耽误考试。许念丽又捂着肚子，云非知道她的胃疼的老毛病，对许念丽来说那种难受是要命的。
云非急哭了说要带她去医院，可是许念丽挣扎开她的手不肯走，只催她去考场。
她拗不过许念丽，浑身颤抖着给云钢打电话，接通电话的云钢满不在乎，把一切都甩给她。
弟弟云常还在念小学，一直寄宿学校，家里就剩她一个人。
最后就算许念丽再拒绝，云非也不可能不管。她一把横抱起许念丽，强势让她坐上电动车，独自带着她去医院。
她不知道那天是怎么做到的，只记得母亲很轻。开车的路上，眼前的水雾朦胧她的视线。
抵达医院，许念丽疼痛到几近昏厥，她背着母亲进了医院大门。
云非在医院盯着躺在病床上清瘦的许念丽，稳定自己的情绪后一直给云钢打电话，他是一个也没接。
许念丽打了吊瓶后醒来，云非心里都慌着，没有立刻赶去考场，还是在许念丽拔针管威胁下，她才去了学校。
赶到学校的时候，她已经错过了一科，连最后一科考试都差点超过十五分钟。
后来几日许念丽身体怎么也不见好，她和云常守在医院寸步不离。云非也无暇顾及其他，深怕许念丽说不了话被人疏忽。
好在她日渐康复，姐弟俩才放下心来。而云钢，在许念丽生病的时候，他作为丈夫和父亲，有就跟没有一样。
继而就是等待成绩的捉弄。
失掉一科成绩，分数很悬，班主任给云非保证说最起码能踩着分数线末尾上普高，可命运就是那样捉弄人，普高线今年飙升，她一所都没过。
更让人无法接受的，是在她等待普高录取通知的时候，她又错过了所有公立职高院校的最佳报名时间。
任何私立学校她想都别想，就在以为没书读的时候，萝城第一职中出了补录的五个名额，一个旅游管理专业、四个艺术类专业。
她没有犹豫地选择前者，因为她没有资本选艺术。
蓦地，手机传出一阵纯音乐。备注：云弟。
云非从思绪中抽出来。
这个时候他怎么会打电话？
接起电话，她还没来得及开口，云常一副委屈的腔调传来：“姐姐…有人欺负我……”
云非愣了两秒。
“你人在哪儿？”云非眉头深拧，把手里的三千二百放到床底板上自制的暗格，到衣柜前取出一根棒球棍。
门外云钢的骂声已经消失，云非打开房门，客厅已经没了人影。
“哭什么哭！小蠢猪哭鼻子哈哈哈。”
“小蠢猪还有姐姐？你姐姐肯定和你一样蠢咯。”
电话那头传来几个小男生的稚声，言语粗鄙。
“姐、姐姐，我在兰华公……”
嘟嘟——
电话被那边强制挂断。
云非再拨过去，云常没接。
是兰华公园。
她把棒球棍塞包里，不能完全装下，露了一截在外头。顺手拿上墙上的电动车头盔和车钥匙，疾步往外走。
打开门外的栅栏铁锈门，前方小道出现一个黑色坎肩上衣的少年。
熟悉感让她立刻就认出那是程简森。
程简森小跑过来，浅色牛仔裤和白球鞋，额前的刘海起飞。
她今天也是无袖白色上衣和深色牛仔裤，还有上个月他送的白球鞋。
今天找他仿妆的时候他穿的还不是这一套，怎么突然换了一套和她的…对照版？
程简森走近，星眸一抹疑色，音色浑厚爽朗：“你刚怎么了，就回一个‘嗯’？”
“来的挺巧，”云非收回打量的目光，书包扔他怀里，转身跨上电动车，递给他另外的头盔，“云弟估计被人揍了，去不去？”
程简森没有犹豫接过，长腿一跨坐在她后座，乖乖带上头盔：“他不是去上补习班了吗？”
待他坐好，云非一拧油门冲了出去。
后座的程简森早就熟悉她的操作，扣住她的肩膀才免于后翻。
巷子里这下没什么人，云非开车的速度很快，语气却平静：“他刚给我打电话，我听到有几个小男生的声音。”
路上风大，程简森凑到她耳旁：“你平时没让云弟遇到困难的时候，报我的名字？”
云非目视前方，怕他听不见提高了嗓音：“他大概觉得姐姐比程简森有用。”
程简森气笑：“喂，我不就是上次对他说世上没有奥特曼吗，他至于记仇这么久？”
云非淡定道：“那你可能不知道，云弟说姐姐是他的奥特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