鸢尾香

    下了缆车自然还是要他背。

    满月,山道,夜虫鸣,山道空气中漂浮的无名花香,周遭所有都似曾相识。

    她和他沉没在月色旖旎里。

    “林承明,今年我没有收到兰姨的中秋食盒”,程安头靠在他肩颈,声音闷闷。

    程家小姐大半年来没有露过一面,兰姨以为两人散咗,似乎散得还不甚愉快,程小姐离开的那天,脸色并不好看。

    后来的糖水送去白加道,也都一概不收了。

    兰姨的眼里,两人断得彻底。

    “回去让兰姨补给你”

    “那你的女朋友不会不开心吧……”四溢的茶气,她酝酿了这许久,终于问出口。

    “女朋友?”他哪来的女友。

    “不然是未婚妻?我年初在内地都看到新闻了”,她一字不差,背出那则花边新闻的标题,“传林家太子与内地富家女过从甚密,好事将近”。

    不了,又摆出证据,语气凿凿,“刚才高桌宴,你旁边不就坐着贺小姐……”

    虽然她从来不爱参加这些活动,但她也是知道的,向来这种场合带女伴都是女友妻子的。

    “你怎么知道她姓贺?”

    问到程安一时咂舌,总不能说自家年初一就开始谈别人八卦了,声音怏怏道:“我就是知道。”

    走了百米,背上的人往下滑了又滑,林承明托了又托。

    感受到他胸腔轻若的颤动,上方的程安听见一声叹息。

    他的声音,他的气味,他的举动,她都熟悉。

    “她不是我女友,安安……”

    今时今夜,他叫安安倒是毫不拧巴。

    此刻风动,一阵苦叶味道携船笛声传来。

    春节后林承明在老宅住完了一个正月,从他搬到半山后,近十年再没有在老宅住过如此久。

    小年夜里,父亲晚饭后没有半个钟就已经坐着打盹,管家说老先生年纪大了,这半年嗜睡,但也睡不久,眯个十来分钟就醒,醒来无事就又开始打盹……

    林承明望着沙发上憩睡的父亲,头发花白,呼吸声沉重,自从不去公司后他基本不再染头发。

    林蔺文这几年彻底卸了担子,连股份也都转到他名下,肩担空空,连眉眼都柔和下来。

    林承明在那夜才发现,自己的父亲已经全然是一位老人了。

    几年前母亲病逝,临了还要叮嘱托付儿子要多回家陪陪老头子……他正起念头,试想要不干脆搬回到深水湾,可老头子隔日就开始蠢蠢欲动插手他的生活。

    林蔺文当年赴英国留学时,在郡上餐厅遇见一位勤工俭学的校友。

    黄皮肤黑眼睛,那个年代在外很少能遇到亚洲面孔,一番交谈后才知他竟然是中国人,来自大陆的江苏。

    “无锡?”

    “对,无锡,但是你们那边应该对内地都不太熟悉…”

    “我也不能说熟悉,但是我前几年随着考察队看建筑风格的时候去过的,苏州,无锡,南京……”

    思乡心境作祟,见他能报出一连串江苏的地名,贺知智十分惊喜。

    “那真是巧啊!这里的人谈到中国,一说三不知,在你之前我也有遇到几个香港人,但是说起内地,他们也几乎不了解。”

    于是两人就这样在异国开启了友谊。

    后来林蔺文知道了贺知聪是家里第二个孩子,家里只能出得起一个留学生的学费,大哥已经是可以务工娶妻的年纪,大洋涛浪无常晴雨不定,近两月左右的航程,彼时常有航船失事的新闻,家里不能失去已经可以提供经济来源的孩子,三弟又还没到年纪,最后是他坐上了越洋的航船。

    贺知智也问过父亲和母亲,既然路程如此的凶险,家里又拮据,为什么还一定要送他出去。

    贺老父亲这样回答他,“孩子,有句老话叫不破不立,破的是旧,立的是新,你的老爹爹没有用,但是我知道新的现在都在外面……”

    人生总有节点,无论结果好坏,都从此天翻地覆,贺知智抓住了,贺家也有了机会立起来。

    再后来贺知智结束学业先行回了国,走前他到林蔺文的宿舍告别,两人灯下话言及今后的发展目标。

    贺知智问他千里迢迢出来学建筑,是否是家里有什么前瞻性的规划,提前送他来学习,林蔺文大笑,“我家可指不上我,他们只是希望我找件事情做,以后不至于变成一个只能靠祖业吃喝玩乐的废物。”

    贺知智至此才彻底明白了人与人之间究竟隔着什么。

    原来只觉得他的宿舍比自己好,吃穿用度都比自己好,或许自己父母挣得稍微多些,或许自己多找几份兼职,这些都在他可以够到的地方……

    今日以前,他从来不知道有人可以这样轻松快乐地活着,从他出生开始,往后也会一直这样,直到他老了,直到他死亡,在此前他只需要随便找一件自己喜欢的事情,打发自己漫漫人生。

    林蔺文在那个夜晚送他到校园门口,末了还是多说了几句,“虽然我几乎不插手家里长辈的事,可是凭香港这些年的发展,地界有限他们会急需工业方面的土地和外援,如果你是想要建议,那么我大概只能想到这些。”

    林蔺文怎么会看不出今夜来者的心思,他从小出身复杂世家,大家族里什么东西没有,他不想插手那些虚伪狡诈的东西,不代表他就看不出来人的异心。

    贺知智如得金科玉律,和林蔺文就此别过,时代特殊,待他回国天时地利,果真创出了一番名堂。

    一人得道。

    几十年来,两人鲜少有联系。

    今年春节前,林蔺文接到了这位老友的祝新电话,交谈间言及自己身体出了点小毛病,孙女要先到香港选查医院。

    聊到小辈们,贺知智话里话外又想让两家孩子见一面。

    到了两人头发都白头透了的年纪,他还是一点没变,林蔺文在电话这头无奈笑笑,倒也答应了下来。

    早在几月前,他在家里就接到了董事会几个老家伙们的电话,恭喜他有望添孙了,林蔺文一头雾水,“港乜嘢?边度传的闲话啊?”

    “唔系谣言,我哋咁多双眼,亲眼睇到的,承明屋企有个女仔喔!”

    秉着和妻子早年约定让他自由恋爱的原则,林蔺文也从来不过问他的情感生活。

    儿子上次拍拖他知情也有几年了,三十岁后他的绯闻港媒一条都没挖出来,凭借香港媒体的手段,必然是儿子这六七年都没什么这方面的动静。

    “今次点解把人带咗施勋道……”,林蔺文挂了老友们的电话后自言自语。

    在兰姨前几天回到这边准备春节事项时,林蔺文就问过兰姨,“听话佢同个女仔拍拖?”

    “我睇個样已经分咗……”

    早几日得到儿子分手消息的林蔺文,今朝接到贺知智的电话,听出意图也就答应下来,总归林承明也到年纪解决婚事了,贺家女见一见没有什么大碍。

    虽然他知道贺家意图不纯,但…也无需多担心。

    年初一当天,林蔺文借口晚上有老友们聚餐,让林承明一同参加,下午却抛下儿子就早早出门去了,待到点林承明从家中出来,他又拨去电话,让林承明顺道去接个人。

    待林承明的车停稳酒店门口,一位年轻女士上车落座他身旁,他才知觉一切都是父亲的圈套。

    节日当头,媒体们的嗅觉是多么的灵敏与迅速,多少惊天的八卦来自人们在合家欢乐下掉以轻心的日子中,林承明的车还未过海,就有狗仔追到了……

    “嗰个车牌係眯林家林承明嘅?”

    “係喔,车都对的上。”

    “副驾驶係眯坐个女仔?”

    “跟住跟住!”

    于是就有了程安初二清早看到的那张高度噪点的照片。

    当晚林蔺文在聚餐上没在儿子脸上看出丝毫不悦,一顿饭林承明吃得从容,席间谈笑有方,以至餐宴散场,林蔺文故技重施让他把贺慕佳送回酒店,他都形色自在一概应下。

    待林蔺文归到家,让兰姨泡来一壶洋甘菊茶,在客厅等着儿子回来,想要问他今日对贺家女儿印象如何,茶水渐渐凉下,甘菊香气都减淡,都还没有等到人,最终等来管家报信说人已经回半山了。

    林蔺文在这一夜明白,儿子向前走得更远,他已经辨不出林承明台面上的伪装。

    自己老了。

    从那夜后,父子两人默契再没有聊过这件事情,本以为一切就此翻篇,可今天下午父亲突然造访揭幕仪式,带了另一位来客,贺慕佳。

    林承明目光带了对父亲执着撮合的疲乏,林蔺文见儿子这般只是短促怂了怂肩,“没有多余的意思,她有事情拜托你,找你不到只能拜托我带她来……”

    诺大的会议室只剩下林承明与贺慕佳,来者坦言,她是来寻求合作的。

    贺慕佳虽然生在江南,长在江南,可这些年生活在国外,已经不再轻声细语束手束脚,声音坚定字字传递清晰,“林先生,我想你我都清楚长辈们的意图,这半年来我找过你几次你都不愿意见我,我想你误会了我的目的。”

    “是吗?”

    “是,你不愿意,我也是不愿意的,我也有我要追寻的人生”,她这些年在外努力求学,稳固自己的事业,就是为了能脱离这份要献祭她的祖荫,她当然不甘作为腐溃的工具。

    “我的移民手续就快要申理完成,所以…能不能拜托你……”这半年贺慕佳人在香港,时常收到家里打探她和林承明进展的消息,她一再搪塞,终于祖父就要抵港住院,她单方面就要露馅,所以想拜托林承明和她演一出假戏。

    “那你答应她了吗?”程安八卦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出声。

    “没有”

    明月正亮,默默陪他们行过数公里的静夜。

    “林承明,你帮帮她,好不好?”

    咒语似的“好不好”,一个贺家不足以让林承明费心且费时,可是他心软的小女孩,他那担心农场屠刀下绵羊的悲悯的克拉瑞斯要他帮忙。

    肩上若有似无的鸢尾香扰了他一路,他事事都会答应她。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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