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满

    都说香港岛小,自己半月不到与林承明打了照面就是雄辩。

    那日餐桌上梁咏祐只说让程安当女伴陪他参加舞会,却没说舞会前还有一场高桌宴。

    长桌齐列,觥筹烛火,这场陆佑堂里的高桌晚宴,前台高桌上当中坐着的,恰是林承明。

    梁咏祐并没参加下午的捐赠揭幕仪式,此时落座,隔着长桌人头济济好奇往台上打量,有开学仪式露面过的校长,还有几名校务,正中坐着的那位先生,他似乎觉得有点眼熟,可怎么也想不起来是否在哪里见过。

    一道前菜后,或许火腿蔬菜沙拉味道不错,他福至心灵,一面之缘,也好记性的想起来了…台上那位先生不正是程安去年说的那位邻居嘛!

    梁咏祐偏过头,见程安正拖着腮,两指捏着叉子拨弄着盘中蔬菜,沙拉在她手里看起来像一盆草料。

    “安安,安安,你看看台上高桌的那位,是不是去年在茶餐厅碰到你那个邻居啊?”

    他倒是好记性,程安抬眸淡淡望了眼前方,声音平和,“嗯,是他。”

    “听说你这位邻居今天捐了一栋楼和两项奖学金呢……”

    “蛮好”

    “你看起来…不太喜欢你这个邻居的样子啊”

    “有吗”

    “有,上次你看到他的时候表情也这样……冷淡”,她虽然也常对自己一副冷淡模样,可梁咏祐直觉和她现在这幅模样有所不同。

    是吗,程安觉得自己今天的表情在看清林承明身侧坐的那位女士后,比上次更漠然呢。

    那位的身形和五官轮廓,像极了那张港媒偷拍相片里所谓的“内地富家女”,听过舅舅的八卦,程安知道那位小姐姓贺。

    菜品不知上到第几道,吞拿鱼煎的太老,肉入嘴难嚼又塞牙,终于熬到甜点,一客传统焦糖布蕾,无功无过。

    台上几位见状也要离席了,校方的老者起身举话筒发言,“明日就是中秋节,我在这里谨代表校方提前祝诸位中秋快乐,林先生有什么想对同学们说的吗?”

    话筒递到林承明侧,林生巡视一番,台下皆是正装青涩的少年人,一张张青春的连被灯光烛火照亮。

    目光凝滞,停在某处,留下一句“and enjoy your ball”,伴随礼貌的,短暂的一个微笑,就携女伴和校领导们一齐离席了。

    整场氛围卸下拘谨。

    程安确信,他方才,看着自己。

    过去和他在一起的那几月中,她从没有见过林承明对她有这样生疏的笑容。

    心口有一股难以名状之不适感,就像刚才那道过了火候的吞拿鱼,味蕾传递的味道不算难吃,但口感就是大差错。

    他是什么时候知道她来了的……

    下午临出门,见门厅的置物柜上已经堆了多只大小各样的食盒。她环顾台面,没有见到自己熟悉的样式。

    司机还没把车开出来,阿婶正着手替她整理裙面,眼见她盯着台面久久没有收回视线,忍不住还是说道:“施勋道来的是有…但没有那位家里的。”

    “嗯”

    刚下过一场太阳雨,庭院里湿漉漉,热气蒸腾。

    她想到去年也是中秋前后,林承明出差回来,她闹脾气的那场午后晴雨。

    本意是找事情打发自己乏善可陈的长日,机缘下却变作自己缠上一位容貌姣好的邻居,玩一场边缘游戏。

    中秋后,林承明出差不曾知会她一声,施勋道去了又去,他还是没有回来……

    程安倒是在一趟趟的山道上认清了自己的心,她知道自己已经陷入兔子洞,洞中温情馥郁,她克制不住继续深陷,但也气急败坏,那时就算遇上了林承明,也是要咬他一口的。

    “小安,司机在等了”,阿婶打断她的回忆。

    车开下山,林荫在两边往后退去。

    明明自己和林承明厮混的日子不过两三月,究竟哪儿来那么多无止无尽的回忆可念。

    茶话听闻的八卦,港媒的照片,不愿返港,诸多食盒没有施勋道17号那只……她把一切心脏因为这些生出的陌生涩意,都解释作为自己玩火自焚的报应。

    舞池中,灯下阑珊,人影憧憧,裙摆脚步划出道道隽丽弧线。

    “安安”,梁咏祐咬唇呲牙,“别走神了,你知道这是你今晚踩我的第几脚了?”

    被唤回思绪的程安,看着眼前带着痛苦面具的少年,歉意道“对不起……”

    “你这个舞伴真的非常不称职”

    “看你下次还敢再邀请我”

    “不,应该是,除了我还有谁能容忍你这位不是走神就是发呆的女伴”

    “PUA我啊?”舞步款款,轴转时程安笑容和煦,这次不是脚背,梁咏祐的小腿又挨了一记。

    “我错了……”

    交步,左旋,鞋缘磨得脚跟腱刺痛,不用看程安也知道往后几日她都只能穿拖鞋了。

    “这首曲结束之后殊不奉陪了,我脚要废了”

    高跟鞋这种存在,无论是多名贵的牌子,再柔软的皮料,也是反人体工程学要挟女性保持视觉效果的镣铐。

    “那我送你回去……”梁咏祐话没说完,小腿被程安又踹了一脚,“啊噢!你今天打算让我致残啊!”

    程安恨铁不成钢,“今天是你们的联校舞会诶,这才开始多久,你不留下来好好联谊,跟我走干什么!”

    舞曲近尾声,裙下舞步都作缓。

    梁咏祐还是有意陪她离开,“他们哪能比你重要啊。”

    “梁咏祐,我以为那天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

    “安安……”

    “我会让司机来接我,你留下”程小姐软硬不吃,挥挥手留下背影“enjoy the ball”

    从礼堂出来,室外空气清透,亦有出来散气的学生,手托高脚杯,三三两两聚在长廊下聊天。

    程安一路行出,港大几栋楼里依旧灯火通明,入夜山边温度宜人,明日中秋,她抬头今夜的月亮肉眼已是圆满,这样的夜晚总有散步的意义,她临时起意,不如今晚去中环坐缆车上山。

    般咸道夜里人少,她踩着高跟,鞋跟笃笃响声显耳,程安只觉得脚底每步都要撕裂开。

    半个钟她只走到楼梯街,再走不动一步。

    提着裙子坐在了阶梯上,脱下高跟鞋,脚趾已经被细窄的鞋头挤得轻微变形,小指也都磨出了水泡,脚跟了层皮,血肉模糊红肿一片。

    她生在程家,照理来讲,这样的家境免不了从小到大会随父母或者被邀请参加各种舞会,活动,可每每关于她的请柬送到程家,一概都是石沉大海。

    并不是折在了程父程母手中,虽然对外瞒着她的病,但凭借她的身体参加那些走个过场形式化的宴会是没有问题的。

    所有的请柬都是送至程安手上,然后被她亲手扔进废纸篓的。

    她并不感兴趣这些没有意义的活动。

    自己的生命指不定在哪天刹那就停止,□□随时间都在消逝,她不愿意浪费自己的一丝一毫在不喜欢的人和事上。

    光阴金贵。

    程安活了十八年,没穿过几回这种刑具。咬紧牙关,把另一只高跟鞋也脱了下来…结果也惨不忍睹,手指轻触,刺痛感激起一片毛孔。

    “梁咏祐,你拿什么还……”

    楼梯街行人上上下下,有人侧目这位从宴席舞会中出逃的美丽小姐。也有好心人询问她为何面容苦楚坐在路边,程安摇摇头,说自己没事。

    鼻子自发泛起一阵酸意,酒光曼舞,明明夜良月圆,她为什么不开心。

    人生不进则退,她也当如此,总不能永远坐在路边。

    长街上倒落着一双银色高跟鞋,少女赤脚走在沥青路面,晚风拂人。

    一段路程后,经过公园,她远远望见路对面榕树底下站着个人。那人垂着头,脸隐在拉起的帽衫下,看不清男女。

    路灯映出树影阴森,场景诡异,程安生出寒意,脑海中忽然响起那则早间新闻,还有梁咏祐那日晚饭前讲的伤人案……

    心率乱了几帧。

    她意识到不对劲,止住脚步不再往前,就在下一秒,榕树下的人仿佛感知到对面的视线,缓缓抬头,晦暗的帽兜中漏出一张消瘦的男人面孔。

    四顾没有其他行人,程安隔着车道徒长退意,脚步往后浮在半空,移开猝不及防的对视目光,稳住心神装作一切寻常转身往回走。

    脚下生乱步,长裙差点绊住自己,余光看那个人正穿过车道,手间握着什么东西在路灯下反光。

    止不住心率的紊乱,程安小跑间,快速回头张望了一眼,发现身后的人也加快了脚步,她彻底跑了起来,气息已经和心率一样杂乱无章,眼前慢慢蒙上一层灰色。

    腿肚发软,胸口生紧呼吸丝丝短暂,她就快要喘不上气,转头视线里见那人和自己距离已越追越近,没来得及回头,张皇间迎向撞上了一个人,那人张手把程安紧紧箍住。

    身上被一双有力臂膀限制,眼前一片漆黑,晕眩感袭来,她以为自己撞到的是同伙,终于克制不住惊悸间失声尖叫。

    “唔使惊”

    再熟悉不过的声音。

    怀中人听闻他的声音虽然收住了叫声,但还在发抖,恐慌未定。

    背上落下一只温暖的手掌,沿着她脊骨轻抚。

    吓掉的七魂六魄逐渐回拢,得以分辨出呼吸间萦绕着一股杉木香,也是她再熟悉不过的气味。

    心间的锚落下。

    身后似乎有拳脚动静,程安抬起头想去张望发生了什么,视线被他的手掌挡住,指尖贴到颧骨间,一片凉意。

    “唔好睇”

    “林承明,讲粤语我听不懂的”

    “抱歉,一时没有注意”

    保镖把犯罪分子送去警署,怀抱稍稍松开些缝隙。

    “哪里伤到吗?”,他再拉开些两人的距离,借着路灯澄黄的光仔细打量她。

    最后目光落在她伤痕红肿的脚上,程安被他盯得不太好意思,细白的脚趾蜷缩交叠,又碰到指骨的痛楚,轻轻痛乎了一声。

    “林承明…”

    “我在”

    “…走不动了”

    ……

    再见来得那么快,也是林承明意料之外。

    绸缎礼裙,长发曲卷,一如既往肆意散落在肩颈,周身香槟银辉流光,林承明和校方谈完末节后,赴宴途中在礼堂外遥遥就见程安皎洁的身影。

    她怎么会在这里?

    是,她常常蓦然出现。

    自己常常措手不及,也常常龌龊的暗自期待。

    她似乎穿不习惯高跟鞋,久站惴惴踉跄,见她身形就要倾斜倒下。

    林承明下意识朝她方向已经迈出脚步。

    身旁穿学院长袍的男孩已经迅速拉住她挥舞平衡的手。

    他的距离听不见两人间的交谈,只见男孩陪笑,女孩一路挽着他的手臂摇曳走入宴席堂。

    校方迎着他坐上高桌主位,应酬交际里,他不忘追寻她究竟落座何方,酒光烛火里,余光将他们的调笑交谈都收尽眼底。

    他只要保持缄默,一次,两次……周而复始,一切都会回归来时。

    可话筒递来,自己眼神早已寻到她,听其自然落出一句话,(程安希望你)“enjoy your ball”。

    从陆佑堂出来,让司机去送今日父亲留下的客人,自己闲步在这座百年校园。

    母亲曾是上个世纪这座学校的建筑系学生,林承明如今半山的那座住宅,是她的手笔。

    智华馆旁,百周年花园里那面红砖墙,年年代代,校友留下寄思。

    林承明找到母亲留言的那块砖,墨色刻文“d s abeyang.”

    看样子母亲当年也是一个叛逆学生。

    耳边有舞曲隐隐约约随风飘来,自己不知不觉竟然走到他们今日舞会礼堂,试图转身离开却看见有一抹月辉从长廊掠过。

    目光追焦,果真是程安。

    她怎么一个人退了出来?观其身后,那位青年并没有紧随而出。

    入夜后港人多聚集中环或海岸边,般咸道靠山,人少而静。

    高跟鞋声显耳,前方的少女似努力稳住步伐,使自己行走不至于歪歪扭扭。

    近来港岛并不太平,她不让司机来接,反而肆无忌惮一人胡乱走在冷清半山道,林承明已经在心中刻薄指责那位青年,为何不陪她离席,怎么能这样罔顾她的安全。

    少女走得比他想象中久,最终席地坐在了楼梯最高阶,长裙堆落,背影纤瘦依着栏杆,半晌,除下两只高跟鞋,面容苦楚。

    脚下已经向她走出一步,最终还是无力地,避讳地,认命退回原地。

    他没有资格。

    他可以指责那位青年不负责任,可是他不能堂而皇之走到她的身边去……

    时间让这几步间的距离成为鸿沟。

    程安去年夏日跨跃沟壑,岸这边,他固步,把她推离。如今又是一个夏日,自己与她重逢在界限各两处。

    少女在他晃神里,失了踪迹,只留下一双童话意味的水晶鞋孤独倒在街沿。

    匆匆四处寻找关于她的身影,却听到一阵追逐声由远及近,他心中一凉,手都要发麻,朝音讯传来的方向奔去……

    “我本来想去坐缆车的…”

    “现在呢?”

    “还有一点想”

    “好”

    林承明背着她慢慢向中环走去,好在缆车开到半夜,他们还有时间。

    夜里也有大批游客上山观夜景。

    缆车嵌住轨道上山,此时窗景,漆黑中只有城区灯光辉煌,维港霓虹清晰,山下不眠,所以香港是浓丽明靓的夜。

    山面坡度车厢也倾跷,其他乘客纷纷随着重力倒向椅背。

    物理下,她才不肯只听重力支配。

    程安偏要施加分力,倒在林承明的身上,耳畔是他的气息,他心口的温度比自己高,闭上眼睛,做一刻钟天昏地转的温梦。
新书推荐: 这只小草神是俺拾的嘞 快穿:社恐宿主她不干了 开局躲神避魔,原来我是大佬啊 逍遥尘世子 这是僵约,你是认真的吗? 致我未曾谋面的青春 破天战尊 消失的天堂?游戏开始! 皇帝宠臣?不,我一身反骨! 扶桑剑心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