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秋

    程安又恢复起到林家蹭食的日子。

    只不过天渐渐转凉,糖水逐渐变作了一些滋补的汤水。

    今天她出门路过庭院,园丁正在浇水,她突然起了兴,绕到墙围东侧看了看那几株刚和自己做了新邻居的山茶。

    一看惊喜的发现每棵山茶花树上已经打了花苞,尖头圆肚,标志的水滴形状,花苞数目可观,想必明年花势喜人。

    原本程父提议,把上海家里的那株快有二层楼高的山茶树移来的,程安不同意。

    水土与植物契合比人适应水土更难。

    山茶长势极慢,那株山茶从程家搬进那座宅子前,就已经在了,当年程父见难得有一颗高大宽冠如香樟树架势的山茶,于是就留了下来。

    再后来,程安出生。

    每年春季的几天,花开秾丽,茶花重瓣齐整有序,花期最盛时候全朵落下,山茶树下花头累累,她站在阳台上看像是铺了一层厚实的红毯。

    十几年来,它从二楼层高的三分之二,就快要触到三楼。她只要那株山茶好好的,枝繁叶茂,春天满树郁茂朱红。

    她看不见也没有关系,只要活着。

    半山这座单位修庭院采选草木时,程父特地让人找了同品种的山茶,可是论体量只有那颗的五分之一。

    花木商家和他讲,这个品种的山茶长到那么大总要个百年的。

    在园林发来的图集里,程安又选了几个新品种,耐冬和色浅的单体红山茶,白色的雪塔和桃色的宫粉,园丁安置在庭院东侧,小小种了片山茶林。

    今年春天清浅秾丽,这一片也许会很热闹。

    兰姨最近在学上海菜,有时候跟着程家阿婶,有时候让儿子到网上找来教程,她在厨房对着平板照做。

    几十年的老手做菜,当然不在话下,融会贯通后,只是稍作风味和烹饪手法的调整而已。

    今天桌上的是她昨天和程家阿婶一起包的小馄饨。

    青虾和鲜肉剁泥,调味腌制,包入薄似纸张的一层馄饨皮中,只只排列在案板。水开后馄饨下锅,

    烫熟后,皮薄透明馅料足实,取只宫碗,碗底铺上干紫菜虾米皮,几滴香油,舀入提前吊好的清鸡汤,打匀汤底,最后漏勺捞出小馄饨倒入。

    旧上海有句方言,叫“鲜掉眉毛”。

    小时候程安不爱吃饭,程奶奶总是会包小馄饨,端来追着她喂时总要把这句挂在嘴边,“囡囡来吃一口馄饨,老灵的,鲜掉眉毛欸”。

    长大后,再每每有小馄饨,她总是先想起这句。

    “看看我的眉毛还在不在”

    她把头转向林承明高高扬起下巴,目光恳切等他的回答。

    林承明不得要领,她又在玩些什么他不上道的名堂,手中的调羹搅动汤水。

    他考虑要怎么回答她,她却被嘴里起先没咽下的汤水呛到。

    程安啊程安,做坏事的新手,几次灵光讨到便宜,吃上林承明的豆腐,大多还是磕磕绊绊,经验不足。

    仰头前不晓得把嘴里的东西咽完,呛得她眼泪一把鼻涕一把。

    自从递手帕招来程安,林承明偶有错觉,自己仿佛多养了个孩子,比如此时此刻,他扶正程安的身体,一手给她拍背,一手扯过纸巾,擦掉她不受控的眼泪鼻涕。

    程安被呛得眼眶通红,唇色发紫,当下顾及不到自己是否又在林承明这丢了形象,因为正心口发紧呼吸不畅,空气压不进肺腔。

    她就势伏向林承明怀里,挡去脸色,试图拖时间平复心肺。

    林承明以为她因为出糗,觉得不好意思了。

    小丫头平日里看着扮猪吃老虎,实则脸皮薄得不差这碗中的馄饨皮。

    “好了好了”,怀中的人粗声气喘,他轻抚她的后背,“没事了,安安……”

    顺着脊柱,一下又一下,顺着她的呼吸起伏。

    约莫片刻钟,她逐渐喘匀了气息。

    她从林承明的胸口抬起头,眼中还泛着微红,“我的眉毛还在吗?”

    “嗯”

    他的手指覆上程安的眉毛,细细描过,指腹温热,“还在”。

    程安环着他的腰,把头靠返他胸口,声音在他心口带起颤动,“不对,馄饨很鲜,眉毛不在了的”。

    于是,从幼年期挑食的事开始,慢慢地跟他讲了小馄饨会鲜掉眉毛的往事。

    直到她讲完,林承明还在轻拍着她的背脊,一下又一下。

    程安记起早前一日。

    书房里静谧合和,林承明在桌前忙他的公务,她靠在沙发上翻一本无聊的诗集。

    窗外映入绿意,时钟走过一圈再一圈,她由靠着,变成了躺着,又徐徐滑下沙发,坐到了地板上,坐在地上又化成了一滩,松散的长发微卷,张落在乌木地板上。

    译者水平尔尔,整本德文诗集译的矫揉造作,看的她眉头紧皱,耐着性子翻过一页,眼前的诗集正在一篇《在夏日》

    汗流满面时

    我们是否吃饭?

    大汗不宜进食,

    这是良医的判断。

    天狼星眨眼:少了什么?

    它眨着火眼欲何求?

    汗流满面时

    我们应当饮酒!

    该死,她并不能饮酒,忍无可忍,“嘶啦”一声,撕下这页纸揉成团扔到一边,合上这本随手甩开。

    她的动静惹来林承明的注意,对上他询问的目光后她才后知后觉,这不是她家,她撕的不是自己的书……

    窘迫地移开视线,佯作自然背过身去,当成什么都没发生。

    背后声响,座椅移动,分辨出是林承明起身,程安以为要来问罪自己,可脚步声并不是往她的方向。

    房门打开,他出去了,书房里更加安静。

    人再回来时,她装作假寐。

    进门的脚步停落在她身侧,来人俯身将她抱起。

    “噢!”她惊呼,双手连忙搭上对方的肩颈,“撕了一本书而已还带动手的啊!”

    林承明没有搭腔,手臂上的重量彰示还是这月余还是没有多喂出她几两肉,把她放在沙发上,拿来刚让兰姨找出的天鹅绒被,铺在地板上她刚躺着的地方。

    “没有豌豆”,林承明告诉她。

    是啊,他纵容她到这种地步,怎么会在她躺的天鹅绒下放豌豆。

    铺置妥当,他又把程安从沙发上抱起,被放在了鹅绒被上的女孩想,这个房间里,只有她自己知道那颗豌豆在哪里。

    最近的日子,平静柔和,像冬日早晨的滚粥,时不时哄诱她生出隽永的虚幻。

    只是一个突发状况,就轻易把她从这些天的安宁里拽了出来。一切都是粉饰太平,心肺稍微不灵光她就原形毕露。

    她的欺骗,她的罪都从私欲而来,可否从今日开始当教徒,请天父接受自己的告解。

    桌上的两碗馄饨已经凉了。

    林承明在家中总是休闲服,每每他从公司回来程安还没到时,他都会换掉正装。

    亚麻衬衫被压出道道褶皱。

    “程安”

    怀里毛茸茸的乱蹭的脑袋停下动作,他以为自己的言语奏效,谁知怀中的人稍作暂停后是更加得寸进尺。

    气息一路上游,呼吸间的烘热停在了自己颈间。

    “程安,不要胡……”

    “闹”字被凝固在喉结处的湿濡,鼻腔中她发间的鸢尾根香馥郁。

    占夺城池的侵略者似乎更加委屈,声音都呜咽,“刚刚还叫安安的……”

    林承明认命地闭上眼,隐藏住流露的情绪,肌肤上,喘息里,他不是没有经验的人,卑劣的念头泛起又挥散,散尽又生出。

    “安安,别闹了”,自矜,几个音节还是哑掉。

    “我没在闹”

    “现在不行,别…安安……”,语序间,湿热逐厘抵达他的下唇。

    程安早已习惯自己常年失修的心脏,房室里是那颗床垫下的豌豆。

    而林承明的心脏房室中,现时正充斥的,是鸢尾香的悸乱。

    这个午后,注定要辜负餐桌上的美食。

    柔软的相缠最终叫停在程安的差点再次窒息上,她仰着头,双手挂在林承明弓下的背部,桃粉的唇喘息急促。

    “做这种坏事,呼吸也要我教你?”,宽大的手掌再次轻抚脊骨,替她顺气。

    程安气鼓鼓,“等我到你这把年纪……”

    “嗯,到我这把年纪,如何?”

    “那个时候你已经是老家伙了,现在不好好教我,当心我以后找小白脸不要你。”

    “是啊,到时候我怎么办”。

    程安更用力地搂下他,林承明的腰背伏弯得更低。

    女孩抬起右手摸了摸他的头,男人的头发粗短,手感一般,“所以,你要乖一点,林承明”。

    “好,我乖一点。”

    雨声渐响,是连廊瓦片上雨声清脆,是园林里的小池水珠四溅,金鱼拖着长尾躲进莲叶下。

    到年底天气彻底凉下来后,很少会再有白日骤雨了。

    回忆那场晴雨里的恼羞成怒,程安清楚,更多的是气自己。

    原是一场见色起意的游戏,她玩砸了入戏太深,眼看着引火上身了。

    她长而细密的眼睫煽动,带起他鼻梁上丝丝痒意,呼吸在距离间又开始交融,她触及前唇上的温度已经隐约波及,“你再教教我”。

    林承明稍直起身,拉开两人间的距离,“今天就到这里了。”

    “林承明…”程安眉头轻蹙。

    怎么?他还不乐意了。

    “你不快乐?你不喜欢?”她直白宣问,坦率浑然天成。

    两个问题的答案当然简单,呼之欲出,可是说出口也许就是错,他从默许程安开始,就已经卑劣,此刻更加下劣,“快乐,喜欢的。”

    她得到肯定回答,再度贴向他。

    林承明怕起身动作太大她挂在自己身上会不稳,最终只是扶稳她侧开了头,低声道:“安安,我不希望你以后会后悔。”

    女孩更加困扰,“后悔什么?”

    “后悔在一个老家伙身上浪费了时间。”

    突增的雨势笼罩着港岛,久久不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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