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正是盛夏,草木葱茏。
挤挤挨挨的绿色从眼下一直铺展到远方,深一块,浅一块,看多了,平白叫人觉得吵得慌。
又或者是那无处不在的夏蝉一声接一声叫得太过频繁单调,
给本就沉闷的天气又添了十分的烦躁——
这总归不是个能让人平心静气的季节。
然而,所有的浮躁都在木屋前悄然止步。
透过敞开的木窗,有一白衣的女子安静坐在窗边,眼眸低垂,手腕轻移,似在写着什么东西。
沾了墨的笔在纸上勾出最后一笔,路遥提起手腕,顺势收力,略略看一眼新鲜出炉的药方,满意地点了点头,取过镇纸压在药房上,慢慢等墨迹晾干。
夏日的风又沉又闷,吹得再勤也不会带来半分凉爽的感觉,
路遥从风中嗅到了一丝水汽,她浣洗笔头的动作微微一顿,抬眸望向远方的天际。
万里晴空不知何时聚起层层阴云,黑压压堆积在天边,遮蔽日光——
它们是风暴的先遣兵,昭示一场骤雨即将来临。
路遥皱紧了眉,再没有先前的悠闲,也顾不上什么毛笔,急急忙忙把窗户合拢,从角落里找出药篓背好,又屋里翻出斗笠和蓑衣,一边往外面跑一边胡乱把它们披在自己身上。
暴雨将至,山林也与常日不同。
照不进阳光的深山本就幽暗,嶙峋的矮木扭扭曲曲,好像随时都会有吃人的鬼怪从阴影之中窜出来取人性命,
积云之下,仅有的微光迅速消散,于是那重重树影变显露出更加狰狞的姿态,山林仿佛真的成骇人的鬼蜮,要将误入之人吞噬殆尽。
路遥十步并做一步,飞速穿梭在林中,蓑衣随着她的动作扬起一道黑色的弧光。
隆隆的闷雷一声声迫近,路遥拉了拉斗笠,步伐更快了一些。
由不得她不着急。
前些日子,她偶然在树林深处找到了一株十分罕见的药草白石兰花,只是尚未成熟,还不到可以摘取的时候。
这些天来她小心看护,就担心错过采摘的最好时机。
这一场雨兜头淋下来,只怕她这段时间的功夫就全白费了。
沿着已经走熟了的林中小道一路前行,路遥成功赶在暴雨之前到了地方,拨开拦路的枝桠,往前走了两步,随即停下了脚步,眸光一凝。
本该人迹罕至无人造访的“林中宝地”居然出现了别的“访客”。
白石兰花性喜阴冷潮湿,生长过程中却又需要足量的日光照耀。
路遥发现的白石兰花生长在一座高耸的悬崖下,草木旺盛的地方湿气极重,刚好满足草药的需求,而每当正午时分,太阳升上高天,阳光会透过山崖和灌木之间的缝隙照进昏暗的山林,将将好落在白石兰花上,确保其光照充足。
而今,一个身材高大一身黑衣的男人安静地趴伏在白石兰花生长的位置,不知生死,堆叠在地面的枯叶曾遮住了他的大半张脸。
他的周围尽是些被压断压折的残枝败叶,将目光向上移,很轻易就能在山崖上找到些许被砸出来的痕迹。
路遥是一名医师,对血的气味十分敏感,隔了数丈远,依旧闻到了空气中混杂在草木气息之中的那一缕血腥味,
再粗略估算一下山崖的高度,
这位从天而降的“访客”只怕伤得不轻。
看着眼前的一片狼籍,路遥微皱起眉,藏在袖子里的手指头微微颤动,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上前去。
离得近了她才发现,这人一副伤重要死的样子不全是因为从崖上摔下来。
黑色的劲装残破地挂在黑衣人的身上,只能勉强遮蔽身体,却无法遮掩住他身上层层叠叠、还在不停往外渗血的伤口,就路遥粗略地一眼看去,就已经找到三四处放在普通人身上足以致命的伤势,
而这人带着这么一身伤从悬崖上掉下来,居然还留了一口气在,仅仅只是失去意识昏迷不醒,
足以说明此人绝非凡人,
换句话说,
是个大麻烦。
救,
还是不救呢?
路遥的目光飘忽了一瞬,
这人来历不明,明显不是善类,
要说麻烦,她自己的麻烦就已经够多了,何必再在这里自找麻烦?
路遥咬了咬牙,从袖中摸出一粒药丸,一手掰过黑衣人的脑袋,捏着他的两颌逼他张开嘴,另一只手趁机把药丸塞进去,再合拢他的下巴,点了几处穴位,逼他把药丸吞下去——
她这么做绝对不是为了给自己找麻烦,只不过这人掉下来的时候正好砸到了她的药草,要是这人死了,她的白石兰花要找谁去赔?
这人昏迷的很彻底,一番折腾下来竟是半点没有醒转的痕迹。
路遥探了探他的脉搏,手掌贴着他的后心渡过去一口气暂时吊稳了这条小命,这才放心地把人推得向外滚了一圈,让他去别处躺着。
忙活了好半天,路遥终于看到了心心念念的白石兰花……
不,已经没有什么白石兰花了,
只有满地被压扁的绿草团,扒拉开损失惨重的叶子,勉勉强强能看到几朵被砸进地里的、扁得不成样子、根本不能被称作是“花”的残尸。
“……”
“…………”
尽管早有预料,路遥整个人依旧如遭雷劈,她看看惨死的珍贵草药,再看看人事不知的罪魁祸首,恶向胆边生,漆黑的眸中杀意一闪而过——
左右这林子没什么人来,这人身受重伤,就算有她的药丸保命,放着不管,再淋一场雨,第二天照样不会有命活着,
反正都是死,不如……
路遥沉默地在附近搜罗了一圈,把能找到的残骸都收拢进药篓,
好歹是白石兰花,哪怕不完整,依旧能有大用。
平复了一下心情,路遥再一次站在黑衣人的面前。
天边隐约的闷雷已经越来越急,越来越频繁,
风暴已经临近,
从此地折返回屋子还要花费不少功夫,
没有时间再浪费在这里。
鼻腔里泄出一声冷哼,路遥把药篓挂在身前,朝黑衣人伸出手,喃喃自语:“……好歹费了一个药丸呢……”
吃了她的药还毁了她的花,如果真就这么死了,未免也太便宜这个人了。
想要把一个体格健硕的成年男人从山林深处搬到山外的木屋着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当这个人还处于无意识之中时,难度更是暴涨了不止一星半点。
路遥身上有点内力,却不是什么武林高手,一路上连背带拖,差点把自己也交代在深山里,费劲九牛二虎之力,终究是没能赶在雨前回家。
眼看雨越下越大,她把自己的斗笠和蓑衣借给不能淋雨的伤患,抱起这位百来斤的汉子,提起最后一口气,拼了命往家跑。
幸好,老天总算没有太过绝情,
不到一刻钟的时间,他们就走出了山林,回到屋子。
泼天的大雨被厚实的门格在屋外,只在撞上坚实的屋梁时发出“哗哗”的声响。
路遥顾不上收拾浑身湿透了的自己,把伤患放在床上,随后便开始一刻不停的忙碌。
回来的路上她已经小心再小心,然而雨下得太大,蓑衣又太小,男人依旧淋了雨,眼下额头微微发烫,有高烧的迹象,
衣服上的泥被雨水冲刷进伤口,混着血水汇成涓涓细流,不一会儿就染红了大半的被褥,
药丸的效用正在消退,伤患原本清浅但还算平稳的呼吸逐渐变得混乱,脉象强一时弱一时,乱的好像顽皮的孩子拿着鼓槌在对着大鼓一通乱敲,敲得她额角突突直跳。
压下身体的不适,路遥强打起精神来,沉心静气,由重到轻,开始有条不紊地处理男人身上那些杂乱又繁多的伤口。
清理、缝合、涂药、包扎……
蜡烛一点一滴燃到尽头,伴随精力的不断流失,路遥的动作逐渐麻木,
窗外的雨滴滴答答,就像这人身上一个接一个又一个的伤口,永远看不到尽头。
好在,雨有停歇之时,伤口不会真的无穷无尽,
路遥手下一空,恍然惊觉,一夜居然就这么过去了。
男人的脸色有所好转,整个人从头到脚被她一层一层缠成了粽子,经过一整晚的折腾之后,此刻正安然躺在崭新的被褥中沉眠——
最凶险的时候已经过去,醒转不过是时间问题。
路遥晃了晃昏昏沉沉的脑袋,手指搭上这人的脉搏,想在休息之前最后确认一遍伤患的安危。
凶险的脉象如今已经平静下去,虚弱中透出五六分的平稳,大概是不会再出什么幺蛾子,而在褪去最初的混乱之后,潜藏其下的隐患随之浮出水面。
指下传来的晦涩感觉让路遥猛地瞪大眼睛,什么困倦疲累全在一瞬间被抛到了九霄云外,她抿紧了唇,重新坐回床边,仔仔细细反反复复诊过多次,
漆黑的眼底,有幽深的光摇曳其中,
这脉象……
她绝对没有弄错!
这个从天而降的“麻烦”究竟是什么来历?
林中的相遇当真是巧合?
又或是那个人精心编排又一出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