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朝和八年前的变化显而易见。冷白的肤色如今像被染了一层金，蜕变成健康的古铜色，眉眼如初，带着点慵懒和混不吝，如今凭空多了几分迫人的气势。
他居然一身黑色西装，看起来好似个商务精英人士。
斯文败类。
冯婉婷思绪游离，想到这个贴切的词，竟然没找到合适的话来寒暄。
他微微挑眉，侧身让护士出去。
冯婉婷也想浑水摸鱼出去，走一步就看到面前横着一条长腿。
“女朋友想去哪里？”
冯婉婷闭闭眼，“买早餐。”
“哦，那就不用了，我买了。”
霍朝抬抬手里的打包袋。
“霞姐，看我给你带什么吃的来了？”
“……”冯婉婷无奈退到婆婆床边。
霞姐一看见霍朝，笑得脸上开了花，“我都闻到味了，肯定是蟹黄包，对不对？”
“霞姐太棒了吧。”
霍朝推来小桌板，开始摆早餐，不忘记揶揄一下冯婉婷，“女朋友不帮个手吗？”
“帮，帮……”
冯婉婷慢腾腾地在旁边开包装盒，眼角余光瞄着霍朝。
他是哪根筋不对，不是让他别出现吗？
这下浑身是嘴也说不清了。
“阿朝，你这么快从国外回来了？”
“嗯，连夜的飞机。”
“肯定是想给婉婷一个惊喜吧，她明天过生日。”
“对，顺便我们把证给领了。”
“择日不如撞日，今天好日子，你们吃完早餐就去领证，领完证你们好好过日子，我就能高枕无忧地进手术室了，就算出不来，也有人照顾你，没遗憾了。”
“我搬到狮子巷来。”
……
冯婉婷不可思议地听着这两人的快言快语。
领证都没人问她的意思吗？
听到手术，她的一颗心又似被什么狠狠地掐了一下，酸软无比，不忍心打断戳穿。
“婆婆，您少说两句，先把早餐吃了。“冯婉婷给霞姐喂了一勺粥才让谈话暂时中止。
霞姐赞不绝口，吃出来是顺记酒家味道。
“阿朝，你这么早就去顺记了？”
冯婉婷闻言愣住，下意识转头去看霍朝。
两人目光短接。
霍朝若无其事地偏头对霞姐笑说：“今日特殊嘛，自然得早起。”
他演戏很有天分，可以得一座奥斯卡小金人。
霞姐丝毫看不出破绽。
冯婉婷也看不出，如果她不是八年前主动绝交的那个人，现在说不定和霞姐一样沦陷了。
霞姐好哄，吃完早餐气色红润，催他们赶紧去办正事。
冯婉婷小步跟在霍朝身旁，几乎紧挨着他，能闻到他身上海洋调的香水味，清新却冰冷。
她忍不住微微侧目，身旁的人心无旁骛地看着前方，眼中换上了拒人千里之外的冷然。
如梦初醒，冯婉婷想起八年前她说绝交那一刻的情形。
如出一辙的冷然。
身后的门关上那刻，冯婉婷往旁边撤了一大步。
距离拉开，她轻呼一口气。
霍朝仿若没察觉。
早上的医院电梯很空，铮亮的电梯壁映照出一男一女高低落拓的身影。
男人嘴角绷直，凌厉的五官线条笔笔如神，双手插兜，眼神落在故意后撤的女人身影上。
看不出什么情绪。
冯婉婷低眉垂目，远远地站在电梯角落，尽量将自己隐藏到安全距离。
如果可以，她想全然隐身。
霍朝若有若无的视线她能感知到，她又往后退了一步。
“咚”地一声撞到电梯壁，退无可退。
霍朝一声冷嗤，“不是你给我先电话的吗？”
“……”
冯婉婷装聋作哑，拿着食盒的手指紧紧地搅在一起，呼吸都有些不畅。
“叮”地一声，电梯终于到一楼。
豁然开朗，人群熙攘。
一群人从外面挤进来，像千军万马。
眼看着她要被淹没。
霍朝右手按着开门键，左手稳稳拉住冯婉婷的手臂将人半拥着推出来。
冯婉婷触不及防，小声嘟囔：“我自己能走。”
没人应她，她头顶是男人沉缓的呼吸。
全须全尾将她带出来，霍朝的手很快松开。
冯婉婷默默地落后两步。
霍朝在大门出口停住，居高临下地睨她，“不准备说句话？”
冯婉婷怔然，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憋出一句：“谢谢。”
“呵，谢什么？”
“刚刚电梯里……”
“冯三妹。” 霍朝打断她，叫她最不想听到的名字。
她豁然有些愠怒地抬头，“干嘛？”
“哦，总算正眼看人了。”
叫完她名字，烟瘾犯了。
霍朝从口袋里摸半天只摸出一个空烟盒，他团成一团扔到垃圾桶。
“那边有小卖部，我进去买。”
冯婉婷转身扎进医院的人流，也没问他要买什么烟。
霍朝跟进去。
小卖部里，他听到冯婉婷细声细气地说：“老板，一包苏烟。”
她拿到烟，转身，撞到一堵人墙。
人墙默不作声地虚服她一把，拿走了烟。
“挺能耐，知道我换口味了。”
“你刚刚扔的烟盒是这个牌子。”
他们重新走出医院。
到门口，冯婉婷清了下嗓子做开场白：“我先回去了。”
“不要男朋友送送？”
她听着是调侃和嘲讽，把头摇得像拨浪鼓，迅速走到路边去拦出租车。
霍朝吸着烟，眼睛盯着在路边拦车的身影。
宽大的黑色T恤被清晨的风吹着贴在她身上，瘦削的身材轮廓显露出来，那个倔强的后脑勺依然如故。
冯婉婷等来一辆车。
他掐灭烟，在出租车前拉住人，“师傅，你载别人。”
后面的人抓紧时间上去。
“你干嘛？”她眼看着出租车消失。
“冯婉婷，你带户口本了吗？”
冯婉婷一路懵逼地到了民政局门口。
再往里走两步，后悔就来不及了。
她抢先两步横在门前，“霍朝，我们还是回去吧。”
“真的，没必要这样结婚，要慎重，结了要是再离，可就是二婚了，霞姐是老年痴呆，过两天说不定就不提这事了。”
“是么？可你希望霞姐遗憾吗？万一手术情况不好呢？”霍朝微微低头凝着她，早晨办事的人多，他扯着冯婉婷往旁边让，最终将人堵在一面白墙前。
冯婉婷怔住，只敢垂头盯着自己的指甲，“医生说手术成功的几率很大。”
“就算手术成功，她也不能受刺激，要静养。你要是突然告诉她我们没领证……”
“可以办个假证……”冯婉婷还是说服不了自己。
在她心目中，婚姻不可以儿戏。
霍朝一愣，然后笑出声：“行啊，几年不见，都会□□了。”
“你告诉我去哪里办？”
“……可能问问大头仔？”狮子巷大头仔比较活泛，据说认识很多黄牛。
“霞姐出院随口一问就露馅。”霍朝冷嗤，“我妈催我相亲，你正好帮我挡一段时间，风头过了……我们好聚好散。”
霍朝微沉的声音响在她头顶，他似乎戏虐又懒散地笑了下，“再说你这么当真干什么？又不是真的娶你。”
这话懒懒散散，有几分混不吝。
是霍朝会说出的话。
“哦。”
“走吧。”
“等等。”冯婉婷拉住霍朝的衣角，“约法三章，我们互不干涉，对外人保密，在合理范围内互相帮忙，任何一方想结束可以提出……”
霍朝戏虐地瞧着她一本正经地提条件，手一伸反握住她勾着衣角的手。
冯婉婷本能地要挣扎，只听到这人俯身在耳边说：“废话别那么多，领了证都听老婆的。”
不知是被气得，还是被他无耻的话羞得，她的耳根瞬间红透。
九块钱，一张照片，他们得到一本红色证件。
霍朝拿着自己那本在掌心拍了拍，“一人一本，可别丢了。”
“不会丢的，离婚的时候还要用。”
冯婉婷说完觉得气氛怪异。
空气里忽然很安静。
她偷偷瞥了眼霍朝，这人走在前面突然一顿，面无表情地回头看了她几秒。
“想得挺远的。”
“我又没说错。”
霍朝摸出烟点了一支，倚在车旁等着，冯婉婷快走几步上前然后停下。
“我回店里了，分头走吧。”
霍朝深吸了一口烟，偏头吐出烟雾，旋即扔了烟头，冷然地看向她，“我送你，顺路。”
冯婉婷到嘴边的“不用”又咽回去。
虽然有几年不见，她还是知道霍朝生气的时候什么表情。
“砰”地一声。
她看向越野车，霍朝从副驾的车窗遥望过来，眼中一片平静。
他这么看人的时候，就是在发火的边缘。
冯婉婷麻利地上了车。
民政局到狮子巷十分钟车程。
没人说话。
冯婉婷不知道说什么，她只觉得这一天太玄幻了。
她和绝交八年的男人领了结婚证。
霞姐糖水铺已经开了门，陈蓉在里面打点，有一两个街坊坐在里面。
冯婉婷要下车发现车门被锁着。
正想回头询问，霍朝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先响起：“冯三妹，我晚上搬过来。”
她僵硬地转头，“你说什么？”
霍朝的嘴角勾起一点弧度，突然靠近了几分，他一字一句地重复：“我说-晚-上-搬-过-来。”
“为什么啊？” 冯婉婷急了，“霞姐又看不到。”
“我没地方住。”
“……”
“咔嚓”一声，车门解锁，男人朝外边扬眉，示意她可以下车了。
冯婉婷神思恍惚地回到店里，陈蓉正和街坊闲聊。
“阿蓉，今年多大啊？找男朋友没有啊？”
“阿婶，我单身啊，有没有好介绍？”
“问对人了，我手里大把青年才俊……”
有人看到冯婉婷进来，目标转移到她身上。
“婉婷啊，要不要也给你介绍一个？你这么靓女，好多后生喜欢的。”
冯婉婷赶紧摆手说不用，不用。
她在心里默默腹诽自己现在是有证的人。
几个老街坊一坐就是大半日，聊得家长里短，冯婉婷今日不怎么想搭话，于是扎进厨房。
霞姐糖水铺的糖水都是现做现卖，不卖隔夜糖水，一般她早上会做好当天的糖水，下午售卖。
今天耽误了时间，下午能卖的糖水就不会太多。
她看了看已经准备好的食材，心中有了数。
外间的今日供应小黑板要改一改了。
“阿蓉，今日供应就写这几样。”她从窗口将纸条递给陈蓉。
“我写吗？”
“要不然呢？今天我很忙。”
平时都是冯婉婷写，陈蓉心情忐忑地抓着笔在小黑板前磨蹭。
她的字写得不好，擦了又写，写了又擦。
“要帮忙吗？”
陈蓉一惊，回头看到身后站着一个神颜帅哥，这人个子很高，黑西装下身材挺拔，大长腿尤其惹眼，左手推着箱子，右手扶着背包，看上去是行程匆匆的旅人。
她在心里惊呼了一句，这应该是整条街最靓的仔了。
“哈哈，你能帮忙最好了。”
霍朝随手放下背包，看到冯婉婷的纸条，嘴角浅淡地勾了下。
字迹早已经入了他的心。
他曾经拜读了她一整本的日记。
霍朝洋洋洒洒地写完小黑板。
01.冰冻姜撞奶
02.杏仁豆腐
03.绿豆马蹄
04.黑芝麻糊
05.双皮奶
陈蓉“哇”地一声发自内心地称赞，字迹飘逸有神采，糖水都看起来可口了点。
她想道谢，发现帅哥已经进了店内。
“你想吃点什么？我给你免单。”
霍朝选了一张面对着厨房的桌子，自己倒了杯茶，也不喝就这么拿在手里，眼睛看着厨房里正忙碌的身影。
冯婉婷在做姜撞奶，巴掌大的脸上戴着口罩更显得小。
正宗的姜撞奶都是现场制作，以前吃姜撞奶都是热乎乎地才觉得够味。霞姐就从来不愿意冰冻姜撞奶。
这些年冷饮流行，为了跟上年轻人的口味，冯婉婷尝试了冰冻姜撞奶，每天早上会提前做好一部分姜撞奶冰起来，给喜欢冰凉感觉的食客。
冯婉婷手脚麻利，早磨好的姜汁倒在碗底，稍等几秒倒入温度刚刚好的水牛奶，完美的姜汁撞奶就在这一冲之间。
霍朝在楼梯上正好目睹牛奶冲入的瞬间，鼻尖甚至闻到了姜汁的辛辣和牛奶的香甜。
嫩滑醇香的牛奶缓缓流向碗底的姜汁。
冯婉婷专注地跟着牛奶流动，待牛奶完全驻扎到碗底，她登时盖上碗盖，让这两种液体在试探后充分地融合。
直到凝结成密不可分的一家人。
大功告成，她放下手中的大勺，沉静地矗立在灶台另一边看着另外一口锅。
霍朝猜想那里一定熬着浓稠的黑芝麻糊。
糖水铺的厨房似乎没怎么变，以前他在这个位置看到的是霞姐。
每每只要在这里坐下，他的味蕾已经先动了。
香醇，甘甜，软糯……
各种食物的口感事先在他的唇齿间预演，流动。
他已经迫不及待地要尝一尝老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