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乾元三十七年,冬。

    今年的冬日似比往年来的更早一些,饶是富庶暖和的江南,也在十一月时温度骤降,连着几日阴雨蒙蒙,为原本花红柳绿的景象镀上一层雾色。

    扬州城渠水镇巷中一青石瓦房中,此时院内挂着白色幡布,前几日搭的灵堂还未拆除干净,显然是有人刚过世不久。阵阵冬风吹过,更添悲凉萧瑟之意。

    雨水刚断不久,西屋中走出一着洗得灰白的麻衣的女子,年纪大约二十出头,模样虽长得俏丽,颇有江南女子娇软水灵的气质,脸上的疲态却实在难掩。

    她手上抱着一盆衣物,在院中寻了处青苔不杂的地方放下,又放来一个板凳,随后打来井水揉洗起来。

    不多时,堂屋出来一头发掺白的妇人,约莫四十岁,吊梢眼,圆脸盘,唇薄如细线。

    洗衣服的女子察觉妇人出来,身体明显抖了一下,洗衣服的动作却没断,只回回身,柔声道:“娘,你怎么出来了,外边冷。”

    “冷?若是都因着怕冷缩在屋里,这个家的活谁干!这个家谁能撑下去。”妇人的脾气猝然爆发,就像积攒了很久要寻机宣泄一般,她叉腰指着女子,“你克死了我儿子,害得我们两口孤苦无依,你这个祸害!怎么死的不是你呀!”

    女子抿抿嘴,鼻子发酸,目光落在发红的手上,不觉泪眼模糊视线。她对她婆婆所说的话无从反驳,但却只有自己知道她有多委屈。

    她自打嫁到这个家,孝敬身体不好的公婆,将家务做的井井有条。又伺候吃喝玩乐样样在行的丈夫,以弱女子的身体扛起家里的重担。她自认为自己配的上贤良淑德,可偏偏陈家所有人都对她不满。

    就连陈世安屡不听劝,醉酒后摔进水中溺亡,公婆也怪在她的身上。

    “你这死丫头,倒是说话啊。”婆婆没等着女子的回应,便走过来,揪着女子的耳朵将她拽起来,又扯着她的胳膊把她拉进屋子里。

    女子耳上的疼缓解一些,身体也稍暖了一些,但不等她放松,便见公公撑着拐杖在堂屋正前的太师椅上正襟危坐,看着女子欲言又止的模样。

    以往的公公色厉内茬,对女子没几分好脸色,时不时便是讥讽嘲弄,这会女子竟然从公公的神色中看出了为难与愧疚,她心中有些发慌,弱声询问道:“公公找我?”

    公公先是清了清嗓,犹豫了一会儿才说道:“曲家丫头,如今我们儿子过世了,你又是个女人,如何能给我们养老送终?所以我们便打算变卖家产回老家,族里说给我们过继一个儿子,我想着到时候有了儿子,再留着你终归是不方便,所以……”

    女子听公公话语间的意思仿佛是要将她赶出去,所以情急道:“可是,公公,先前一直是我照顾你们,家资也是我靠织布一点一点赚来的,怎么说我不能给你们养老送终?何况,族里过继的儿子定然尚小,既不能伺候床前,日后也要花钱再娶媳妇,我在也好照顾你们啊。”

    女子姿态放的极低,她自觉这些年的付出公婆是看在眼里的,无论从哪方面想,赶走她都不是一个合适的办法。

    这时,婆婆鼻哼了一声,抱着手说道:“亲生儿子不堪用,如今死了,传宗接代才是头等大事!我们老两口算什么,当下紧要的是养大继子。我们给你找了个婚事,这样一来,你就不至于无处可去,也算我们给你做的最后一件事吧。”

    女子瞳孔放大,震惊不已,她扑通跪倒在公公身前,道:“一女不侍二夫,我生是陈家的人,死是陈家的鬼,我不嫁!”

    “你不嫁?”公公的拐杖在地上锤了好几下,“聘金已经收了,是你说不嫁就能不嫁的?你嫁到我们家这么久,没有给我们家留下一儿半女,否则我们怎么会去过继别人!当初要不是娶了你,我们陈家会没后吗?”

    女子泪流满面,心中绝望漫溢,委屈不知从何说起,只能声嘶力竭地哀求公婆,却不想更招致他们的不耐。婆婆将女子拽起身,将她从院中拖到房中,并反锁房门。

    “我们这是为你好。你已经嫁过一次人,又不知是否能生产,有人愿意拿二十两银子娶你,你就偷着乐吧。”婆婆说完便转身离开,任由女子拍着房门呼叫。

    哭嚎累了,女子靠着房门颓然地坐下来,回想着自己嫁到陈家这些年当牛做马的苦日子,还有丈夫和公婆对她非打即骂的态度,揪心般得疼痛。又想到公婆不知将她卖给了谁,总归不是什么好人家,否则怎么会放着年轻女子不娶,要她二嫁过去,心中更是绝望。

    她望着墙上一扇小窗户透出的光,心慢慢地凉了下来,渐渐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她听到房门上的锁被打开的声音,便连忙爬起来,谁想门只微微错开一条缝隙,婆婆将两个馒头扔了进来便将门再次关起来,任由她哭喊求救。

    房间再次陷入一片漆黑,她摸黑找到了两个馒头的位置,但在下口之时想到了什么,心一横,将馒头从窗口扔了出去。

    如今丈夫尸骨未寒,公婆就让她再嫁他人,她有何颜面活在世上,不如下去跟丈夫团聚。

    此后,公婆无论来送几次饭食,她都将食物扔出去。终于在三天不进食后,她彻底脱力,在床上晕厥了过去。

    寒风瑟瑟,雨打枝叶,无人察觉她的呼吸渐渐微弱。公婆依旧送来食物,只是没有人再去接。

    又过了几日,院子里的白幡没了,灵堂的痕迹也完全看不到,仿佛从来没有举行过一场白事,转而张灯结彩,挂上了红色的喜字。

    便是在这样的环境下,原本断了气息的女子慢慢转醒过来,她眼中尽是迷茫、困扰以及无力,但很快她便被生理上的饥饿感裹挟,她的眼睛饥渴地搜寻着食物的下落,直到看到地上的几个馒头。

    她吞咽了口唾沫,饿成皮包骨的她毫无力气,只好连滚带爬地从床上爬下去,挪到馒头的旁边。

    她捧起已经发黑长霉、硬邦邦的馒头,用尽全部的力气去咀嚼它,吞咽它,她的牙龈渗出了血,但丝毫没有在乎,啃咬完一个馒头,她便捧起另一个馒头。

    但这次她被噎住了,只能奋力捶打着胸口把馒头咽下去,好在她又发现了一个水袋,便忙将那水袋打开把里面的水灌进去。

    饥饿感得到缓解后,她这才有精力去思考发生了什么,她记得自己只是二十一世纪一个名叫“曲萱萱”的普通的女大学生,在某天早八路上被一辆极速行驶来的车子撞飞,再然后就出现在了这里。

    她记得她被车子撞得支离破碎,所以这一定不是她的身体,她可能……穿越了。

    想到这里,她突然头痛欲裂,好像有什么东西硬挤入了她的脑子里,她捂着头倒地不起,发出一阵阵嘶喊的声音。

    这时,有人打开了房门,整个房间因此被大敞的房门透进的亮光照亮,与此同时,曲萱萱大脑的疼痛得到了缓解,一段记忆完整地出现在了她的脑子中。

    在记忆里,这具身体的主人是扬州城一农户人家的女儿,与大多数人家一样,家中对她并不疼爱,她嫁出去后更把她当作泼出去的水。不幸的是,原身在婆家的日子也并不好过,不光要服侍不成器的丈夫,还要养活身体不好的公婆,硬是年纪轻轻累坏身体,导致始终没有身孕。

    即便做到这个地步,婆家仍是在原身丈夫死后,马不停蹄将她嫁出去换钱。而原身正是在反抗时绝食而亡,恰巧被她穿越进了身体里。

    “鬼嚎什么,明天你就要嫁出去了,你给我好好收拾收拾上花轿。”婆婆站在门外,说完话就又将门关了起来。

    周遭又陷入昏暗中,曲萱萱躺在地上试图平静心情,良久后她安抚着自己,毕竟在现代的她已经死了,她回不去了。不管如何,她都获得了第二次生命,这一次她要好好活下去。

    既来之则安之,她没有生活在封建社会的原身那种封建思想,什么一女不侍二夫,什么守洁。陈家的浑水她已经淌过来了,难道再嫁还会更惨吗?

    想定之后,曲萱萱平淡地撑着身体站起来,然后敲响了屋子的门。

    很快陈家夫妻就因为听到声响赶过来,原身婆婆打开门,正要开口训斥,却见曲萱萱冷静地说了一句:“我想通了,明天就出嫁,只是我在屋子里关了这么久,身上都臭了,你们要帮我备一下热水,让我洗干净再出阁。”

    陈家夫妻相视一眼,正疑惑曲萱萱怎么突然想通了,曲萱萱又道:“你们不用关我了,我跑不了,我就想透透气。”

    婆婆瘪瘪嘴,“早这样不就好了。你听我说,娶你的人家比你还小两岁,长得也不差,就是无父无母,家里穷了点,可人却是健全的,还识字呢。你跟他好好过,他能拿二十两娶你,肯定会对你好的。二十两都能娶黄花大闺女了!”

    曲萱萱听到这话,倒是有点吃惊。她本以为娶她的会是什么身有残缺的人,或是上了年纪要纳妾的老男人,却没想到是个比自己还小的青年,而且这样的人竟还拿出了二十两银子来娶她,实在稀奇。

    不过,前婆婆的话定是向着她要嫁的人说的,她并没敢报太大期望。只是想着至少嫁过去处境比现在好些,届时她也好从长计议。

    见曲萱萱乖巧许多,加上收了二十两卖她的银子,她前婆婆和公公便也大方地去给曲萱萱烧水供她沐浴。在曲萱萱记住中,这还是他们头回照顾自己。

    夜里净了身子,又睡了个囫囵觉,天刚蒙蒙亮,曲萱萱便被唤醒了。

    既是明面上地嫁人,礼数也是不能少的,前公婆作为曲萱萱长辈,代行父母之职,硬是同曲萱萱走完全部章程,才迎着敲锣打鼓的喜庆声将人送上花轿。

    曲萱萱在花轿坐定那一霎那,她明显感受到送她出嫁的婆婆松了一口气,仿佛送走什么累赘一般。然而同她在内婚礼所有人,都知曲萱萱这个媳妇做得仁至义尽,因此不时有替她打抱不平的窃窃私语声传进她的耳朵。

    曲萱萱叹口气,虽不知前路是否是火坑,但至少摆脱了陈家这个狼窝,因此心情还是很平静的。

    迎亲队伍一路护送花轿走过街巷、田野、村落,走走停停,最终在一处篱笆小院儿前不远停下。

    “落轿”的声音传来,曲萱萱终于感受到一种双脚踏在平地的安全感,她身前的轿帘被轿夫掀开,下一瞬,一只宽大的手掌出现在她垂下的盖头下。

    她顿了顿,抬手握住了那只宽大的手掌,起身,抬脚,跟随余光瞥见的那双着黑缎靴的双脚,一步一步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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