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佳辩手》拍摄现场。
九月A市下午两点钟的太阳十分毒辣,摄影棚宛如一个庞大的蒸笼,执行导演坐在摄影机旁边,整个人都被汗水浸透了,道具和群演蔫头耷脑地在棚里,一遍一遍眼巴巴地往门口看。蒋思虞倚着一棵假树面无表情地给宋柯发微信:
“宋哥,曹宇还没到吗?”
摄制组附近的宾馆里,曹宇正在满脸烦躁地看着外面翻滚的热浪,对化妆师颐指气使,“笨死了!你把我化得这么丑我怎么上镜啊!”
“不好意思宋哥”,顾颖应付着电话里的宋柯,嘴里却一个劲儿催化妆师,“你快点现代妆也这么磨蹭……”
说完立刻带上亲切的语气,“实在是抱歉,这化妆师手太慢了,你也知道曹宇,对角色塑造精益求精,所以晚了点儿……”
宋柯一边赔笑一边翻白眼。
精益求精个屁。
就曹宇那个三棍子打不出个屁的演技塑造什么角色!
再说长得也就那样,简直连个花瓶都当不明白。
宋柯听着顾颖的片儿汤话,突然想起来那天会议室遇见的贺臣,那双狐狸眼至今还清晰地停留在他的记忆里。
但贺臣从来不演戏。
时不我与!
“好的好的”,宋柯恨恨出声,“那我们先拍男二女二的部分,曹宇化完直接过来就行。”
顾颖放下电话,曹宇在一旁大叫起来,“这傻逼编剧什么意思啊?!”
顾颖被吵得皱眉,最近曹宇越来越肆无忌惮,她每天跟在他身后擦屁股实在烦不胜烦,“又怎么了?快杀青了,你安分点。”
“不是说好了主题曲给我吗!她怎么私自在微博征集主题曲啊!”
顾颖闻言扫了一眼,没放在心上,“就是个粉丝的互动,没什么用,主题曲该你的还是你的。”
“你现在主要把戏给我拍好了,这部戏人设好盘子大,演好了很容易出成绩”,说着顾颖瞪了眼满脸不情愿的曹宇,“听见没有!”
“……知道了。”他撇嘴。
这么热的天,他才不要去受那种苦,谁爱拍谁拍。
曹宇腹诽道。
“Cut!”
片场里,导演头疼地喊了咔,“曹宇你……”
他顿了顿,用残存的理智把火气压下去,好声好气地说,“你休息一下,背背词,刚刚看得有点太明显了。”
曹宇被整个片场的工作人员盯着,顿时恼羞成怒,恶狠狠地环视片场,看到墙角看手机的蒋思虞后立刻扬声道,“编剧!编剧!编剧过来!”
蒋思虞正在发呆,冷不丁被吓了一跳。
她中午发起了那个主题曲征稿活动,可是参与的人寥寥,评论区只有曹宇的少数粉丝在控评。
虽然是意料之中,但她还是难以控制地感到沮丧。
只有她自己心里清楚,她当时一口答应做这件事的原因,除了讨厌顾颖、想帮尹忆初之外,还有——她想知道,她自己的男主角是否知道自己写了这本书。
不是电视剧里或小说里的那个人。
是真正在她平庸的青春里掀起风暴,被她珍藏在心里,并一笔一划写出来的男孩。
他现在是非常出色、非常出色的律师。
他很早以前就不打辩论了,也再没跟她说过话。
可她就是想知道。
是因为他,她才走上写作这条路,是因为他,她才想努力变得更耀眼,也是因为他,才有了《最佳辩手》这本书。
她手机里还有他毕业典礼讲话的录音。
他至今仍会翩然出现在她梦里。
她想知道,夺冠那天晚上她那句没有说出口的告白,究竟有没有靠文字穿越时空被他听见。她想知道,他璀璨的人生会不会有某个时刻想到她。
……他喜欢过她吗?
蒋思虞想着这一切,看着被曹宇弄得一片狼藉的摄影棚,轻轻叹了口气。
“来了。”
毫不意外,又一次劈头盖脸的辱骂。
“你会不会写啊!”
“凯源怎么想的,找你这么不专业的编剧来写戏!”
“你看看你写的台词,这么拗口!”
灯火通明的摄影棚里,蒋思虞低着头一声不吭地站着,在全片场的注视和默许下,被曹宇破口大骂。
宋柯不在,顾颖也不在,导演坐在监视器后面事不关己地玩手机,群演神情麻木地站着,没有一个人帮她说话。
摄影棚里只有曹宇和导演面前有凉气管,蒋思虞被密不透风的热气包裹着,脑子里灌满曹宇的骂声,滚雷一样,一瞬间她甚至有些耳鸣。
算了吧。
“对不起。”
她听到她干涩的声音在道歉,“给剧组添麻烦了。”
对不起,她诚恳地替过去异想天开要改变现状的自己道歉。
“哪里拗口,我改掉。”
本来就没什么好坚持的。
这样的结果才正常。
她没本事像业内顶级的小言作家一样有底气硬抗资本、说一不二,她只是个作品走了狗屎运被改编的二流作家,在自己不熟悉的领域根本没资本也没自信开口。
她从小就是普通人。成绩普通长相普通,她的青春像一根哑火的柴火棍,就算拼尽全力也只能淹没在无穷无尽的考试和复习里根本抬不了头,可是却因为喜欢了一个哪里都光芒四射的人,那死水不波的日子方才倒映出一些光彩。
但他有自己的人生、有自己喜欢的人。
蒋思虞站在原地,片场一片死寂,只有曹宇尖利的骂声。
真是一团糟。
蒋思虞想着,低头看了一眼微博。
距离她转发已经过去大半天,只有零星几百人点赞,参与的人更是屈指可数。
对这个结果她不后悔,只是很难过。
她责怪曹宇,责怪导演,甚至她还在心里暗暗地责怪那个他。
可她刚刚才发现,是她自己把自己的生活弄成这样的。
……他一定早就不记得她了。
憋了好几个月的眼泪终于哗哗开始往下掉。
“你哭什么?我叫你改……”
“行了”,刚刚坐在显示器后面的导演此刻才出声打断气急败坏的曹宇。
他扫了一眼片场,没有找到曹宇的经纪人顾颖,有点烦躁地伸手撸了一把头发。
这小爱豆真不识数,他心想。
欺负人也不知道暗地里欺负,这大庭广众的为难一个编剧,脑子坏了才这么干,万一被拍下来整个剧组都得倒霉。
顾颖也不看着点这小孩。
他又皱眉看了眼正在抽噎的蒋思虞,觉得更烦了。
“编剧回去,给你两小时改一下这段词,曹宇你休息一下。”
说着吩咐场务把凉气管再接一条过来,转头对着人群喊,“来,我们下一段先拍过渡,让群演准备走戏。”
今天因为男主演和编剧在片场起了冲突,整个剧组都不在状态,因此早早就收了工。
宾馆里,蒋思虞筋疲力尽地从曹宇的房间出来,带着满满一脑袋不合理的删改要求,像具尸体一样栽倒在床上,一动不动。
手机随着她刚刚的动作在床上弹了几下,掉在枕头旁边倒扣着。
蒋思虞的脸埋在床单里,长久保持这样的动作让她有点呼吸困难,可是她现在浑身都疼,连换个姿势的力气都消失了。
该怎么办呢?
她真的无能为力了。
过了很久,蒋思虞才迟钝地通过床单的湿意察觉到自己又哭了。
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抑郁了,可她在这个剧组的每一天都会想到死。
她想起她在咖啡馆遇到的尹忆初。
离开的时候她们交换了联系方式,她不敢跟她说话,但她肯定也看到了她微博的样子。
那个女孩那么有才华,跟她说起创作的时候坚定又热情,整个人在昏暗的环境里闪闪发光。她就像一面镜子,纤毫毕现地照出了她的自卑和懦弱。
她那么相信她,相信她的作品,她甚至把写好的成稿都交给她了。
那副歌词好得无话可说,她时时品味,现在已经能轻松地背出来。
她很像他。骄傲、自信、勇敢,所以能写出那么贴合人物的歌词。
可最后却是如此惨淡收场。
她失望了吗?
那么,她会不会最后也像他一样,在洞察了她的平庸后,选择漠视她、厌恶她,离开她?
一想到这些,蒋思虞的心脏就像被人狠狠攥了一把似的痛。
她擦了擦眼泪,翻身仰躺在床上。
酒店房间的顶灯很亮,她用眼睛使劲盯着,很快眼前就只剩下一片模糊的光晕。
枕头下面的手机传来短促的提示音。
或许是没有得到回复,手机一直响个不停,刺得蒋思虞脑袋钝痛。
这些爱豆。
为什么,到底为什么,还不死啊。
她用手用力捂住眼睛,过了一会儿疲惫地坐起身,从床上捞过手机。
然后整个人愣住了。
她确实收到了三条微信。
可是、可是——
这个头像,这个名字。
此刻她感觉自己的呼吸都要停了。
刚刚麻木的心脏骤然剧烈跳动,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声。
蒋思虞回过神,发现自己竟然在轻轻地打颤。
灯太亮了。
她盯着那个名字,甚至不敢眨眼睛。
【你好思虞。】
【好久不见。】
竟然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