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街提亲

    罗雪娘被人当街提亲了!

    京城早春,树梢已绽点点新绿,梨花绽蕊,杏花吐芳,堆云积雪,花飞丝片,端的是春光如泄。

    恰黄昏时分,凉意瑟瑟侵衣。雪娘衣衫单薄,风中凌乱地看着面前这位贵公子,他刚才说什么?

    公子面若美玉,身如青竹,乍一看便是那高门贵户里金尊玉贵养出来的翩翩郎君,温润气息间又隐隐带着一丝逼人的煞气。

    温润带煞,这两种气质咋能如此完美地结合在同一个人身上?

    罗雪娘这辈子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男人,清雅俊逸,白衣飘飘,像戏文里唱的仙人,落入凡间。

    许是春风缭绕乱人心,雪娘心口好似有个小人在唱曲儿,在翻跟斗,砰砰地踩着她的心窝像要蹦出来一般。

    “不如娘子告知家中住址,尊上名讳,洛某隔日请人去下聘,如何?”这位贵公子一手背后,一手下垂,微皱双眉,看着有些痴的雪娘,缓缓重复了一遍自己刚说的话。

    “下聘?公子,为何要与我下聘?”雪娘扑闪着大眼睛,茫然问道。

    她与江婶子从北疆到京城侯府投亲,半行医半乞讨,一路辗转,如今穷途末路,偏江婶子体弱生病,这几日高热腹泻不止。

    雪娘通晓医理能把脉开方,可当她去药房,递上十几个铜板,说出想抓的药时,药房伙计一脸鄙夷,两眼见白不见黑,吆喝着往外赶人:“谁都像你这样,空着一双手来抓药,我们岂不是要喝西北风?这里是药房,不是慈善堂!”

    雪娘无言反驳,出了药房茫然四顾,正思量着去哪儿能采些草药,见马路上有个男娃蹲在那玩石子,不远处两匹高头大马正疾驰而来,她下意识冲上去把男娃推开,自己却扑倒在地,眼看要丧命于马蹄之下,心中哀叹,我命休矣!爷爷,爹,娘,雪娘不能给许家报仇了!

    临街二楼上,一男子飞身而下,搂住她就地打了几个滚,避开马蹄。

    雪娘还没反应过来,那人又重重一推,她像个球似地从他怀抱里滚出去,男子一个腾跃立起身来,掸了掸衣衫,肃然背手而立。

    雪娘狼狈不堪地爬起身,便听闻这位公子,清冷嗓音,低声与她说,要来下聘。

    要不是他重复了两遍,雪娘简直以为自己幻听,她连连摇头摆手。

    京城里男子都这样吗?救了女子的命,便要登门下聘?

    男子缓了几息,此时煞气内敛,通身贵气英气灼人,雪娘有些透不过气来。

    他似乎很为难,垂在身侧的手握拳,捂在嘴边轻咳了一声问道:“若我不遣人上门求亲,你该不会自戕吧?”

    刚才一时情急,未加思索便从二楼飞身而下救人,搂着那娘子在地上滚了几圈,才陡然想起,若这是一个圈套该如何?

    洛子清,年十九,太子伴习,三等侍卫,新科探花郎。

    如此青年才俊,可惜出身武将新贵之家,在京城中向来为清流士族,勋爵人家所不屑,明里暗里没少受挤兑欺负。

    进京十年来,他谨小慎微,不肯出一点错,给人以诟病之口实。今日一是善心,不忍这娘子为救他人而丢了性命,方作出如此唐突之举。

    洛子清心中突突直跳,忐忑又懊恼,怎么会如此不小心?千年防贼,今日倒是自投罗网。

    这女子却毫不在意,眼神无辜又茫然地盯着他,看不出一点小娘子此时该有的羞涩与恐慌。

    雪娘连连摆手问:“我为嘛要自戕,你又干什么要求亲?”

    洛子清愣了愣,微微躬身谢罪道:“刚才实在是情急,冒犯了姑娘,洛某不能免责,定会对姑娘负责到底。”

    楼上探身俯看的那群人里,不仅有公子哥儿纨绔子弟,更有不少新科进士,各品阶官员,若他今日一走了之,明日说不定便会有御史上奏弹劾,今科探花郎,侯府二公子当街调戏民女,拂袖而去。

    如今太子辅政,正待整顿吏部,推行新政,他是太子最得力人手,除去他,哪怕是毁掉名声,令他陷于流言,也犹如斩去太子一条臂膀。

    事实真相并不重要,文人一支笔一张嘴,便能颠倒黑白,侯爷从小就这么告诫他。

    罗雪娘一脸茫然,喃喃地说:“不用你负责,你救了我,小女子本就无以为报……”

    洛子清自觉了然,这便是要以身相许了……难不成她是烟花柳巷女子,怕今日让他脱身,日后寻不得,想无媒无聘,径直跟他回府?

    “你,想跟我回府?”洛子清犹豫着问道。

    回府当然可以,倒省事,只是她自甘下贱,以后只能拘在外院,不可带坏了侯府的门风。

    雪娘张大了嘴,啊?这位贵公子到底在说什么?

    北疆民风奔放,很多女子外出谋生抛头露面,相好的男女一同出游也是常事,但这样甫一见面,便口口声声要提亲的,她真没听说过。

    雪娘语无伦次道:“不用真不用,多谢公子救命之恩,我在京城并无住处,公子若没事,小女子便告辞了。”

    洛子清也有些晕,就这样走了?不缠着自己?

    不会是什么对家故意做的局吧?回去再搞个投缳自尽啥的……洛子清不由得紧了紧拳头。

    他躬身一礼道:“刚才洛某不是有意要唐突轻薄小娘子,还望娘子告知家中尊长名讳与居住,洛某当遣人上门,商谈之后事宜,若下聘不宜,也该当有所补偿……”

    至少得查清楚这小娘子底细。

    唐突?轻薄?雪娘愣了愣,方才意识到这位公子在说什么,刚才他搂着自己时,手……

    她倏地脸红,连连摆手:“没关系没关系,不唐突不唐突,多谢公子……”

    话一出口又觉得不妥,改口道:“不是不是,不多谢公子,就是,就是我不介意……”

    哎呀越说越离谱,雪娘闭嘴,咬了咬嘴唇。

    洛子清眉头皱得更深,这小娘子言辞怎地如此不着调……正踌躇间,楼上响起几声口哨声,有大胆的公子哥儿喊道:“洛二公子,今日可是要抱得美人归啊……”

    楼间哗然一阵嬉笑声,众人如此激动,只因这位新科探花郎向来洁身自好,高门贵女或青楼花魁,他皆拒之千里视若无物。

    冷心薄情的玉面郎君,不知让京城多少女郎咬碎了银牙。

    莫非今日是多饮了几杯酒?

    雪娘虽晕乎乎地,楼上这话却听得懂,她红着脸后退几步,这京城贵公子到底是怎么回事?难不成和那姓成的恶人一般,当街强抢民女?

    想到他说要负责,要补偿自己,雪娘突然鼓起勇气,伸出巴掌朝上,坦然说:“不如,你给我十两银子吧?”

    洛子清愕然,这小娘子是在开玩笑吗?想想又释然,十两银子足够贫寒之家一年嚼用,对她来说,应该算一笔大数目。

    雪娘见他脸色冷峻,讪讪地收回巴掌,支吾着说:“要不五两也行,以后我有了银子,再还给你……”

    声音越说越小,她囊中羞涩,将来还不知啥时候才会有银子……这话,明显有诓人的意思,还不如不说。

    洛子清冷着脸示意随从三石给银子,三石正杵在旁边干瞪眼,一头冷汗,公子不是真要纳这小娘子入府吧?

    他忙不及地掏出荷包,正要数银锞子,公子一把抓过去,把荷包扔给那女子。

    雪娘双手捧着荷包,沉甸甸地,里面不少银子,绝对不止十两。

    洛子清招手让三石附耳过来,低声吩咐道:“悄悄跟着,看她什么来路。”

    雪娘见他转身上楼,想追上去,说银子太多,又待问他姓甚名谁家住何方,将来好还他银子,被三石胳膊一伸拦住。

    她跺了跺脚,转身急匆匆回到药房,给江婶子抓药。

    回到客栈,柴房草铺上江婶子有气无力,面黄肌瘦。

    她二人如今连大通铺都住不起,雪娘央告客栈东家,许她们住在柴房,平日里两人帮着干些打扫帮厨的杂活换些吃食,总算不至冻死饿死。

    雪娘换上打了好些补丁的粗布衣裳,去厨房把药熬上,江婶子喝了药,身子松快些,握着她的手,颤巍巍地问:“哪里来的银子抓药?”

    雪娘把今日街上巧遇讲了一遍,又笑吟吟地说:

    “这京城里男子倒是奇怪的很,不知道该说人品好还是脑子轴,说不小心唐突了我,便要上门来提亲,这也太莽撞了吧,婶子你不知道,那公子生的,就跟天上神仙下凡一般,他跟来提亲?我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江婶子笑了笑道:“我们雪娘也好看得紧呢,只是咱们没银子,打扮不起来。你不晓得,那些当官的读书的人家最重名节,男子碰了小娘子一下,便要请媒人上门提亲,你说他抱着你在地上打滚,哎呀这可真是的……让他占大便宜了!”

    雪娘拍着胸脯感叹:“还好我不是什么高门贵户女子,这样被人抱一下,就要嫁给他,太可怕了。”

    江婶子眼神怜爱地叹道:“老爷子以前是正四品大官呢,大娘子母家虽是行商,可家里金银成堆的,大娘子的嫁妆,足足装满三艘大船!我们姑娘本也该是锦绣堆里,如珠似宝地娇养着……”

    说着她剧烈咳嗽起来,雪娘忙给她拍胸口。

    祖父与爹娘从不与她言过往,也不许江婶子提。这回进京,她好似魔怔了般,每日念叨几回,当年许家如何尊贵,李家如何豪阔,雪娘耳朵听出了茧子。

    许是担心她入了侯府露怯吧。

    雪娘生于北疆长于北疆,虽生活艰苦,祖父爹娘与江婶子百般宠爱,养成她善良敦厚,真挚单纯的性子。

    直到祖父去世前,雪娘才知道,为什么祖父爹爹姓许,娘亲姓李,她却姓罗。

    十八年前,祖父获罪,许家满门流放北疆,娘亲怀着孕上路,自己出生后,落户在一位姓罗的军户名下。

    许家是罪户,除非朝廷大赦,终身不能离开青州,娘亲那时想把自己送回江南外祖李家,姓罗才是自由民。

    雪娘很想知道当年,许家因何被流放,祖父却不肯与她说当年内情,只拿出玉佩,令她进京投靠侯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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