炮灰

    雪娘还未出生时,祖父在战场救了侯爷一命,自己断了左臂,从此再也没有立功平反回京的机会与可能。

    后来两人结拜为兄弟,并为家中孙辈定下亲事,玉佩便是凭证。

    洛家祖父之后一路高升,做了中郎将,参将,将军,一直到十年前他击退匈奴,收服青云四州,回京封了一品将军,护国候。

    许家却连青州的平静生活都没守住,被那成翔所害,东躲西藏,颠沛流离,而今家破人亡。

    江婶子看雪娘发愣,摇了摇她的手叮嘱道:“今日这事倒提了个醒,女子名节最要紧,姓成的那心思与勾当,姑娘若见到侯爷,可千万别提……误了你的亲事就不好了。”

    雪娘抿了抿嘴道:“婶子别想了,洛家大公子,两年前便娶亲生子,婚事肯定没戏,我只照着爷爷叮嘱的,不提婚约,便是了。”

    祖父嘱咐,洛家若不提婚约之事,雪娘便当不知道,求老侯爷派人护送她回江南李家便可。

    老爷子大约怎么也想不到,雪娘去了侯府几次,门房狗眼看人低,连门都没让她摸着,更别说让她见侯爷。

    江婶子腾地坐起身来,“真的?你没听岔?洛大公子他,已经娶亲了?”

    雪娘见她一脸失望,安慰道:“我从茶馆里打听到的,这也是人之常情,咱们都近十年没跟洛家来往,那大公子长我五岁,今年得有二十二了,侯爷也不能老让他大孙子等着啊?”

    江婶子眉头紧蹙,惋惜地说:“不如婶子陪你回江南吧,江南李家还留了大娘子的一半嫁妆,姑娘嫁不了侯府,嫁个殷实人家,上进书生,也能过太平安生日子。”

    雪娘摇摇头,缓缓道:“婶子,我不想回李家,不想被嫁人,咱留在京城,没有侯府庇佑,也能活。”

    洛大公子娶了妻,雪娘心里挺高兴。

    祖父临终万般不放心,欲言又止,最后叹一口气道:“也罢,你若嫁进侯府,侯爷必然护你周全。若婚事不成,遁回江南便是,只记着,你姓罗,不姓许。”

    如此言语不详,怎么让雪娘不揣摩,许家二十多口人流亡之恨,始作俑者是谁?

    当年祖父身居高位,究竟为何被奸人所害,令全家流放到北疆?富盖江南的外祖李家,又为何仅在头两年托商队往北疆送书信银子,此后十几年杳无音信?

    她这大半年风餐露宿,受尽磨难,带着江婶子进京,不是为了兑现婚约,而是期盼着,能从侯爷那知道些什么。

    夜间,雪娘迷迷糊糊地想,过几日再去趟侯府,若还是不得其门而入,便想办法挣银子,有了今日那公子给的,支个吃食摊子,回头挣到了,再把银子还回去。

    那公子,可真是人美心善啊!

    侯府里,洛子清打了好些个喷嚏,他不知道,客栈里雪娘念了他好几回。

    白日里在街头救了那女子,回到侯府他总觉得手上沾了什么东西一般,不自在。

    那圆润软糯饱满的触感,是洛子清活了十九年从未有过的体验。

    三石回来禀报说,那娘子是个进京投亲的孤女,落脚在天街那边一个通铺客栈里,不是什么有家世背景的人家,也未与外人来往过。

    洛子清嗯了一声,不甚在意,不是有人设局陷害就好。

    夜里他做了个梦,梦见那娘子温热的躯体,洛子清在一片潮热中醒来。

    这种事情以前也有过,只是这次,他梦里有了个活色生香的女娘子。

    洛子清很懊恼,怎么会梦到这个小娘子呢?粗野无礼,言辞无状,贪图银钱,未受教化。

    要梦,他也应该梦到薛家大姑娘吧?

    薛姑娘是太子太傅嫡次女,洛子清十岁入宫做太子伴习,跟随薛太傅读书,与薛清澜青梅竹马,情趣相投,他心里一直认为自己未来的妻子人选便是清澜。

    只是去年薛夫人去世,清澜须守孝三年,才拖着一直没提亲。

    洛子清并不担心,这两年不断有京中豪门权贵家明说暗示想联姻,都被祖父婉拒。

    洛子清心里认为,祖父知道并默许自己这份心思,只等着清澜孝期一过便下定。

    他很懊恼,自己竟然会被昨日那女子扰乱心神,做起这般下流的梦来。

    洛子清自幼习武,习武之人,需禁欲敛精,直到十五岁,他身边不曾有丫鬟伺候。

    十六岁那年,几个京城中公子哥儿带他去青楼,见识勾栏瓦舍烟花柳巷的菲菲靡靡。

    他亲眼看着那些纨绔如何饮酒作乐,心中只觉厌恶,众人颠倒,他独自岿然而坐。

    那些哥儿们自然受不了自个作乐时身边还有个人独醒,想着法儿拉他下水,众人调笑,许出高额酬金,若哪个清倌人能拿下洛二郎,便赏她五千两白银。

    自有那大胆又贪恋洛二郎美色的清倌人跃跃欲试,含了美酒要去喂饮,结果当然是,人还未近身,便被洛子清一掌拍飞。

    佳人花容失色,他倒是一脸恼怒地拂袖而去。

    世人都道,洛家二郎,禁欲薄情,不近女色。

    过了很久洛子清才知道,是祖父特意找人炼他。

    英雄最难过美人关,祖父说,你是洛家第三代唯一的指望,不能让女人成为你的弱点。

    视美人若白骨的洛子清,竟然梦见那个北疆女子?

    天色还未亮,洛子清再也睡不着,试着在脑海里想象清澜妹妹,以前他从未如此,清澜冰清玉洁,怎可亵渎?

    洛子清发现自己竟无法清晰地想起她的模样,男女授受不亲,非礼勿视,他从未认真地凝视过清澜的容颜,倒是那小娘子,不断在他眼前浮现……

    大眼睛纯净又茫然,从来没有那个娘子那样直愣愣地盯着自己,女子不应该是含羞带怯半遮面么?

    他很烦躁,甚至略略有点厌恶之情。

    洛子清起身去练武场,把几个府兵练的人仰马翻,回来冲个澡,才觉得舒畅了些。

    早膳后,侯爷派人来唤,洛子清高中探花,连日宴请,祖孙俩还没顾上详谈。

    昨日太子与太傅与他商议了许久谋职之事,太傅让他辞去二等侍卫武职,去吏部任郎中职。

    洛子清正想问问祖父的意见,整了整衣冠,便往书房里去。

    侯爷书房布置开阔,一张黄花梨大案几居中,沿墙一排书架,靠窗几张黄花梨木的圈椅。洛子清在下首落座,丫鬟端上茶来。

    侯爷抿了一口香茗,正色问道:“你且与祖父好好说说,选职之事,如何打算?”

    洛子清恭敬地说:“太子和太傅的意思,是让孙儿进吏部,先领郎中职务。”

    “这是打算让你做吏部侍郎。曾侍郎如今年事已高,早就递了几次折子想致仕,皇上留中不发……”侯爷沉吟道。

    侯爷见微知著,太子要整顿吏部,查办贪污官吏,推行新政,让洛子清就任吏部侍郎,再合适不过。

    “太傅试探过皇上的意思,似乎不反对孙儿进吏部。”他赶紧说。

    “当年晋王之乱,你还记得吧?”侯爷沉吟片刻,突然发问。

    洛子清一愣,微微点头,那年他九岁,刚进京,就遇到皇宫内乱。

    “众人都以为是景王发难,逼宫篡位,实际上这一切都是当今圣上做的局。”侯爷放低了声音道。

    洛子清愕然,十年前那场宫变,众人都道是景王螳螂扑蝉,成王黄雀在后,竟然还有世人不知的内幕?

    “当年圣上在景王府里安插眼线,长达十几年,景王一举一动都在他掌握之中。就连祖父我,也被成王下套逼入局。那年我刚收复青云四州,正待进京面圣述职,成王假传圣旨,言皇上病重,令我领精兵三万进京。”

    洛子清心中一跳,外将领兵入京,大忌啊。

    祖父看了看他的神色,叹道:“当年我冲锋陷阵二十余年,只知疆场风云,不懂朝堂阴险,拿到圣旨,不加思索就快马加鞭,领兵进京,成王派亲信在城外阻拦,告知我圣旨是假的,而我屯兵京郊,已是犯上之大罪,不反也得反,不如与成王,赵皇后联手。”

    洛子清不寒而栗,当年凶险他虽未亲历,却深知,洛家陷入的是灭族陷阱。

    之后的事情,便不用祖父细述,他历历在目。景王逼宫,祖父领精兵杀入皇城,灭了九城兵马司护卫三千,诛杀景王,率领众臣拥立成王登基。

    当年赵皇后无嫡子,与成王联盟后,将侄女送入成王府中为侧妃,如今赵贵妃膝下有三皇子和永淑公主。

    成王登基一年,立嫡长子为太子,太后与皇上皇后非血脉相连,因立储之事,明里暗里过招无数,十年来早已离心离德。

    太后与赵贵妃母家,乃是大魏朝最强盛的士族,根深叶茂,权势擎天。

    “这几年来,太后与赵家一直在暗中联合朝中老臣,企图拥立三皇子。”侯爷沉声道,这事瞒不过他,自然也就瞒不过皇上的密探。

    “皇上心思深沉,疑心极重,又手段狠辣,这十年,景王余孽全部被绞杀,连当年景王妃母族门下谋士都没放过,午门之外,每隔几个月就挂一排人头,实在让人不得不畏惧。”

    洛子清脸色肃穆,侯爷压低声音继续说:“狡兔死,走狗烹,如今景王势力已再无起复可能,朝中权势无非是赵洛家两族,皇上早晚会动手,至于是先拔根赵家,还是先夺我洛家兵权,以皇上的谋略,定会顺势而为。”

    洛子清心中骇然。

    他一直以为身处太平盛世,此生所愿唯二,一追随太子,推行新政,铲除贪官污吏,将来太子为明君,他便是贤臣。

    二娶薛清澜,她身为太傅嫡女,饱读诗书,德行兼备,足以做洛家的合格主母,光耀门庭,令洛家不再为京中清流士族勋爵子弟嘲弄为武夫乡民。

    “皇上曾派人暗示,要将永淑公主许配给你。”侯爷又扔出一颗重磅炸弹。

    “这,这,这万万不可!”洛子清有些着急。

    永淑公主性情刁蛮,喜虐待下人,京城有名。再说,洛子清若尚了公主,便只能远离朝政,还怎么兼济天下,造福百姓?

    “当然不行,皇上也不是真有意让你尚主,不过试探而已,我已婉拒。”祖父的话,让洛子清的心一忽儿提起,一忽儿又落下,面色早已不复平静。

    “皇上行事诡谲,他说让你尚主,实在是怕你尚主,洛家手里掌握着大魏朝一多半兵权,子孙若有一半皇家血统,皇上能放心?不过想试一试洛家的野心罢了。”

    “如今太子也不过是皇上手里一把刀,用新政来挑赵家这条百足蛀虫,你替太子打前阵,若成了便罢,不成你就是炮灰,或许会给洛家带来覆巢之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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