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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小姑子捏紧粉拳,在王参将胸前轻捶一下,瘦小的身子从王参将臂膀里滑脱出来,对面无表情的俨四笑一下,然后又看看王参将的脸,问了一个问题。

    “跟他,和他,都是三十五文钱吗?”

    俨四愣了一下,皱眉,黑眸凝成两只桂圆核,茫然盯着小尼姑。

    反正他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老尼姑前来打圆场:“自然都是一个价钱。”

    小姑子脸一红,头一低,扭扭捏捏挤到俨四身边,“那我跟他。”

    王参将的眼睛鼻子嘴巴挤到一块儿,怒得都要背过气去,手掌顷刻间放到刀柄上,眼瞅着就要拔刀相向。

    老尼瘦如枯木的爪子包住王参将的手,把刀按了下去,笑嘻嘻道:“这一个是新来的,年纪太小,不会伺候人!这一个也很美嘛!”说完,老尼姑抓来一个小尼姑,把这个“第二美”塞进了王参将的怀里。

    王参将原本还在亮刀,那“第二美”软乎乎烫滚滚的小手上下一阵摸索,立刻把王参将摸服帖了,王参将也就光嘴上骂骂咧咧,被“二美”食指勾着腰带,拉去了后房。

    武卒们把小尼姑一个个拉走了。

    这些人中,起先还有人放不开,见美的都一个个被捡走了,才半推半就抓了小姑子的手,撒腿就跑。

    此时,在场的只有俨四、老尼姑、“一美”小尼姑和逗猫的严春。

    小姑子的身子软和和贴过来。

    俨四稍迈开半步,很自然地就闪开她,转过头,朝逗猫的严春喊:“春儿,服侍我睡觉。”

    严春背对着俨四蹲着,明显看他宽阔的背一僵,摸猫的手一动不敢动,干干的嗓音传来:“啊——啊——要怎么睡啊?”

    “废话!从前怎么服侍,今天还怎么服侍!”严克看向老尼姑,问,“我们睡哪儿?”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老尼姑双手合十,连拜了好几次佛,弓腰,平伸手臂,“施主里边请。”

    老尼姑把俨四引到尼姑庵的正殿,小尼姑悄无声息地跟在后面,俨四用余光打量到,严春也悄悄跟上了。

    正殿供着观音,用一方满是灰尘的红绸蒙面,俨四之所以能认出那是观音,是因为观音的手露在红绸外面,手里捧着白玉瓶,瓶中有一支枯黄的竹叶。

    正殿里没有设香案,更没有烟火气,只有塞满屋室的汗味和人味,一排排卧榻用破布隔开,榻是草榻,没有被子,放眼看去,竟然是一张张大通铺。

    在军营里,都是三五十人挤一个营帐,这没错!

    但这种地方竟然也是挤在一起办事!

    穿堂风飕飕划过!

    你在这里说句骂人的话,隔壁的人立马就蹦跶出来顶你回去!

    纵然俨四已经料到场面会很难看,但他还是被眼前之景震惊到了。

    俨四默默坐到自己的草榻上,皱着眉,默不作声,他竟然有一丝丝——小害怕?

    严春“运气”好,被安置在俨四旁边的隔间,没有小尼姑钻进去。

    四周动作快的,早就“恩恩呀呀”叫起来,那声音俨四第一次听,激得他胸腔里的一颗心扑通扑通直跳!

    俨四抬头,凝着黑眸,看蒙红绸的观音。

    小尼姑说:“军爷可以叫奴崔文鸢。怎么称呼军爷?”

    俨四仿若未闻。

    隔壁隔间里,一个声音响起:“他是我哥,叫俨四狗。”

    崔文鸢笑笑,又说:“奴认字的,军爷可以写下给奴看。”

    严春说:“哥,快给她纸!”

    俨四恶狠狠道:“春儿,闭嘴!给我滚去睡觉!”

    隔壁间里,春儿偃旗息鼓了!

    崔文鸢一把扯下尼姑帽,散下乌黑的长发,把又细又小的十指穿过发,挽到胸前,“军爷,奴美吗?”

    俨四连眼皮都不抬,只看观音。

    他看了很久,突然说:“如果你曾见过太阳——”他没有把话说完。他想,总归是不相干的人。

    崔文鸢坐上草榻,慢慢爬过去,把一只小手凑到俨四黑眸底下,“军爷,你先给钱,给了钱,你要我坐着我就坐着,你要我躺着我就躺着。”

    俨四被捏到了短——他全身上下凑不出三十个铜板,他的军饷连带着春儿那一份,全都买了徽州歙砚。

    俨四不得不开口:“我没钱。”

    崔文鸢扑哧一笑,立刻从一个娇柔的美人架子转成了个不拘一格的爽气大汉,双手反撑在榻上,身子摇来摇去,“你既没有钱,为何不早说?早知道,我跟了那个粗汉去!”

    俨四想了想,“我身上的东西,你看中哪样,我可以给你。”

    崔文鸢坐起来,双手将头发扭成一个髻,目光琢磨着俨四,“单凭瞧,怎么能瞧得出来,得摸摸!”

    俨四卸下剑、水囊、匕首和铠甲,把钱袋子、笔、砚台也一同掏了出来,林林总总凑了几样东西,全都放在草榻上,“你自己看。”

    崔文鸢脱了鞋,指了指俨四鼓起的衣襟,“你里边还有东西。”

    俨四扯松衣襟,十分不情愿地将锦囊与一只绣鞋也放到草榻上,松开的衣襟里露出挂着的一枚铜钱。崔文鸢突然凑近去看铜钱,吓得俨四一个激灵。

    崔文鸢笑说:“假的!”

    俨四有些恼怒,屈指将铜钱塞进衣襟深处。

    崔文鸢转过身,低下头,伸手,颠颠这个,又翻翻那个。

    这位军爷果然是个穷光蛋!

    还是个喜欢藏女人东西有物癖的变态穷光蛋!

    见崔文鸢实在挑不出,俨四只得出声提醒:“我建议你,拿砚。”

    崔文鸢反倒先抓起笔,“这东西值几个钱?”

    俨四皱眉,有些不情愿地回答:“前几日,有人估了价,二两银子。”

    崔文鸢咋舌,连忙拿起砚台,目光里满是期待,“这个多少?”

    俨四说:“十二两。”

    崔文鸢激动地抖动肩膀,立刻把砚台塞进薄薄的尼姑袍里。

    崔文鸢说:“奴收了你这么多银子,理应还报于军爷。不如,奴给军爷香一个面。”

    “卧|草!”严春在那大呼小叫。

    “可以,”俨四把东西一样样收好,却又听到严春连连说了“卧/草”二字好几遍,而那崔文鸢又像狗皮膏药一般贴上来,他才意识到两人都理解错了,他闭上眼,搁起脚,“我让你闭上你的嘴,到榻下去睡。”

    严春在隔壁长吁一口气。

    俨死把未出刃的匕首掷了过去,“啊哟”一声,正巧打在严春头上。

    崔文鸢却说:“军爷真是不怜香惜玉,哪有女人睡地上,男人睡榻的。”

    俨四沉沉的嗓音已有些飘,“地上太硬,我睡不管。你再说话,我把砚台收回来。”

    周遭哀叫声此起彼伏,听得崔文鸢一个劲笑,她看着草榻上那尊木头佛,目光如同蛇信,顺着他光洁的脖颈,滑进他的衣襟,想象那枚假铜钱挨着的皮肤该是如何滚烫。

    俨四有几次醒过来,抬头看观音,都被崔文鸢当场捉住。

    她忍不住在寂静下来的大殿问:“军爷,你好像很喜欢看观音。”

    俨四说:“你不信菩萨,我信。”

    崔文鸢问:“那么军爷除了观音,还拜哪一尊佛?”

    严四没有立刻回答,呼吸慢慢匀称,时间久到崔文鸢以为他都已经睡过去了,他才又小声说:“我这一辈子——只拜观音。”

    俨四知道,自己就不该搭理那个女人!

    这女人竟然趁他睡觉,拿走了他的笔不说,还顺走了那枚铜钱!他以为,在这天底下,应该没人会像他一样,稀罕一枚假铜钱!

    俨四很生气,生很大的气——自己的闷气。

    所以当王参将又来挑衅他,他没有向前几次那样选择忍耐,而是豺狼扑人般扑到王参将身上,一拳又一拳,直打得严春将他拉开,自己的拳头上都砸出血来,他还是觉得胸闷难忍。

    那个崔文鸢从山里逃出来,一路摸到镇上,找了家当铺,把砚台和笔换了十一两纹银,十两存进钱庄,一两当成盘缠。她要找个山明水秀的地方,开一爿属于自己的绣庄。

    崔文鸢脖子上挂着从军爷那里偷来的假铜钱,连她自己也弄不明白自己的心思——明明一个铜钱就可以换一个填饱肚子的白馍,她每次走到卖馍的铺子前,就是舍不得换?

    她一路走走停停,进了沧州城,碰巧遇上玉京城里的光王派遣花鸟使,在民间寻访美女。

    崔文鸢决定进宫,若是能挣个贵主当当,可不是比开绣庄赚得多?她生来貌美,置办了华服,果然一选即中,没多久,就坐着凤鸾恩车,一路摇摇晃晃,进了玉京城。

    李凌冰看着一排排从民间选来的水葱一般的女孩儿从她眼前掠过,她们一个个迈着欢天喜地的步伐,浑然不知正在走入光王李宜的魔窟。

    李凌冰心中压着一座山,她有些喘不过气来,捂着胸口,在石凳上坐下,不停地换气。

    已是入伏盛夏。

    掌灯女史小霜为李凌冰捧上一杯凉薄荷茶。李凌冰边喝茶,边打量小霜。小霜如今出落得越发明艳动人,难怪弟弟这么喜欢她。

    李凌冰喝过茶,觉得气顺了不少,耳边听到“唰唰”劲风之声,放下茶盏,用手压下翠绿的枝条,一凝眸,瞧见一个粉团子正在御园里练剑。

    那女孩不过七八岁光景,一身粉色短打,高束乌黑马尾,木剑在她小小的拳头驱使下,有凌凌剑锋闪现光影,卷起漫天的飞叶,她身姿灵动洒脱,却又不失小女儿的甜美。

    李凌冰静静欣赏小女儿在翠竹间练剑。

    一个巨大的黑影罩了过来,如欲来的风雨,顷刻间,就要将粉团子卷进黑云缭绕之间。李凌冰惊了一下,想要上前挡在光王与小女孩中间,小霜却在后面扯住她的衣袖,使她绊了那么一下。

    只绊了那么一小下。

    下一刻,邓国公的女女——严怀意就翻了一个利落的鱼跃,尚不及光王李宜一般高的身姿挺拔如松,平举木剑,以剑尖对准李宜的心口,马尾在微风间摇曳,她软糯白净的小脸英气十足,一双灵动黑眸紧紧盯着敌人。

    遥遥望去,似是天地间,一柄小小的粉色的利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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