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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严克走后第二日,邓国公夫人便启程前往玉京城。

    为了幼子,严老夫人穿上早已束之高阁的细钗礼衣,手持玉轴、锦面、龙纹诰命册,牵着年仅六岁的严怀意的小手,缓缓走上玉京别宫的丹墀。

    严怀意是北境孤女,被冯国公以义女的身份留在严府,由严老夫人亲自教养。国士之妻母与罹难之孤女互相搀扶着,跪倒在圣人面前,求圣人饶恕严四郎重病缠身,不能进宫伴裕王读书。

    举朝的文臣武将都看到了这对母女走进宫门。

    圣人表现出极大的动容,体恤孤儿寡母无依,请到宫中奉养。

    俨四到淮北已有四个月。

    这四个月,他只干了一件事——给春申军管账。

    说好的百夫长呐?

    到头来只是个军中主簿——是个管钱和账本的文书!

    俨四此刻正在提笔疾书,他旁点的低案上铺满了账本,一豆烛火在生锈的灯盏里晃,账簿泛起柔和的黄光,宣州纸上,凌厉的笔锋撒豆成兵,恍若金戈铁马。

    俨四没有理睬书案上的那些账,而是在一张更低的“小案”上疾书。那“小案”上放着一方砚,突然长出一个头,案面矮了几寸,晃动不已。

    俨四皱眉,暗自踢一脚,“别动!”

    严春手肘膝盖撑地,如驮碑的赑屃,别过头看俨四,连连叫苦:“哥,你就不能在案上写吗?”

    俨四笔下不停,“军中的纸太薄,给贵人写信,会有墨渗出来,留下字迹麻烦。”

    贵人——是指身处玉京城的裕王李淮。

    严春低声嘟囔一句,又无精打采垂下头。

    噗——

    自然之气释放而出。

    俨四神色自若,还在凝眸写。

    严春却突然动了起来,在地上四只手脚挪动,把头转过来,对准俨四,用手给俨四扇风,“抱歉,最近红薯吃多了。”

    砚台、纸哐哐乱颤,中间又横出严春的一颗头。

    俨四的手捏紧细笔,眉心拱起两座大山,怒道:“春儿!我写不了字了!”

    严春如打了败仗一般垂下头。

    俨四用笔端轻砸眉心几下,凝了凝神,又在纸上补上几句。

    军帐中人头攒动,喧嚣浮躁。里边大多是主簿之类的文书,有些算账算累了,就在账中走动,勾肩搭背,大声聊些耳根子烫的话题。

    他们最看不惯俨四——明明只是洛北贱民出身,却操一口子京话,事小事大都有人服侍,一派世家子弟的装腔作派。

    有人高声问:“你看看,咱们俨公子又在写诗词歌赋了。”

    又一人附和:“可不是嘛,还研究出个古怪法子,折腾人家的背。瞧这样子,大概是龙——阳——啊哈哈哈。”

    大家哄笑。

    严春的背陷了下去,又倏得弹起来,整个“小案”都在颤。

    俨四细长的手指抓住摇摇欲坠的歙砚,怒道:“别搭理,跪好!”

    严春只得乖乖跪好。

    好事之徒气焰嚣张,大声嚷嚷:“莫不是哪个相好要你日日给她信,想你想得紧,裙子都湿了吧!”

    另一人叫嚷:“俨公子,你在京里的相好长得什么样?你成日里写写画画,也给咱们几个画一张美人面。咱们兄弟一席同乐,对画也可以松快松快。”

    俨四不动声色,把砚台和纸放到书案上,推了一把严春,“春儿,不许在帐子里打,我头疼。”

    严春愉悦地吹了一个口哨,爬起来,走过去,把那些嘴上不干不净的人一臂膀抡圆了往帐外拖。

    在一群人的惨叫讨饶声中,在更多人看戏的目光中,俨四平静地写完了信,搁笔,吹墨,封信。

    淮北军帐中一支书生的笔也能搅起两京一十三省的大浪。

    俨四给李淮写信有两桩事。

    一,建议李淮上疏:本朝三世无军功者,夺其爵位。

    二,仍是建议李淮上疏:把一些闲散贵族迁徙到边境 ,赐其土地,让他们去给朝廷开垦荒田。

    俨四在信中直述,裕王得和二人之师翰林院检讨张懋之好好商量清楚这两桩事。找哪位言官疏,怎么疏,什么时候疏——这三个问题要他二人自己把控,他远在淮北春申军中,路遥马慢,能做的实在太少。

    好巧不巧,这两件事都会落在头号倒霉蛋——孙覃头上。他临光侯家几代都没上过战场,更谈不上军功,送到边境去耕田,他俨四做梦都要笑醒。

    不怕摆在明面上讲,这两桩事就是冲着他寿王李湘去的——谁让他们兄妹两个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呐。

    朝廷缺钱啊。

    他两京一十三省养了多少蚀稻蛀米的世家门阀——那些只食俸,不承天下之担的王公贵族真可谓六蝨五蠹!

    因此,俨四料定,圣人定会允准这两件事。

    俨四抬头,见严春拎着一串红薯进来,红薯又小又细,用稻秆穿成串,遥遥一看,倒像是干辣子。

    俨四笑问:“是打赢了,还是被监军抓到了?”

    严春摇摇头,“都不是,是放饭了,我们就都不打了。”严春提了一下红薯,“哥,我把粗的面的都挑出来。”

    严春蹲下来挑红薯。俨四微笑着打量他。严春用手指轻捏红薯皮,一根根精挑细选,分成两堆,他的眼皮一抬,瞥见笑容满面的俨四,“哥,你今天心情好像不错。”

    俨四转过身,又抽来一张白纸,拿起笔,蘸墨,在纸上画了一轮狗牙月,回答:“三哥在东海漂漂亮亮打了一仗,击沉琉球三十八艘战船,总算收复登州。”

    严春把挑选好的红薯摆上书案,若有所思,“三公子打了胜仗是该高兴,就是不知道他的身子如何了。”

    俨四的三兄严刚曾在战中受过腹伤,自那以后,食药石胜过食米粥,加之在军中殚精竭虑,身子一直不大好。但报捷的军牒上不会写主帅的身体如何,只会简单说明打了几日仗,歼敌多少,损兵多少。

    说到底,这是他严家的私事,很少有外人会关心。

    俨四想,如果没有折将的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了吧。

    严春从怀里悄咪咪拿出一块儿肉干,塞到俨四嘴里。俨四嚼着肉干,觉得肉质略硬了些,“春儿,拿水给我过一过。”

    严春小跑着取来一个铜水吊,军中没有杯子,都直接用嘴接水喝,严春嫌弃铜水吊是其他人使过的,用袖子擦了又擦。

    俨四的笔尖在白纸上留下流畅的线,寥寥几笔,就将淮水畔,月下山,描绘在了纸上,他笑道:“春儿,你的袖子比吊口干净不了多少。别皮了,拿来!”

    “哥,张嘴!”

    俨四别过头,张开薄唇,凌厉的下颚线在昏暗的灯下勾出一个完美的弧线,吼珠滚动,咕嘟咕嘟把水灌进喉咙,有水淌下脖子,他用袖子抹了抹,黑眸闪闪,“春儿,你挡住我的光了!”

    “好的,哥。”严春蹲下,趴在案上看俨四作画,“哥,这画还是送给小小姐的?”

    俨四脸上掠开难得一见的春风般的笑,他想起小妹严怀意坐在自己膝盖上,锤着拳头,跟她耍无赖,“四哥,我也要跟你去,我也想看淮北的月亮和山湖。”

    俨四和严夫人自然不会同意,但他答应妹妹,要是看到什么美景,就画下来给她看。

    俨四在书案前坐了两个时辰,账本一本没看,杂事倒是处理完毕。他看着并排放在桌案上的东西——给父亲的信、给母亲的信、给妹妹的画,还有给裕王李淮的的信,都齐了。他把信都交给严春,“春儿,还是老规矩,父亲和贵主的信走暗路,母亲和妹妹的走明道。”

    严春小心翼翼把四封信塞到怀中,闪着一双黑眸,问:“没了?哥,你是不是还忘了另一个?”

    俨四细长的手指摸着脖子上的铜钱,淡淡说:“没了,那一个,好像也没什么要紧的话要说。”

    “好吧!你是我哥,你只管吩咐,我照做就行了。”严春点头。

    俨四用眼神敲打严春,“春儿,你错了。兄弟之间不比主仆,应该你说你的,我说我的,你觉得我说的对,才要去做,我说的不对,我建议你冒死直谏。”

    “你又不是我亲哥。再说了,就算我亲哥现在就站在我眼前,他是将,我是兵,他的话我肯定要听。”严春眨眨眼,摸着后脑勺,“那哥你说,你不肯给小娘子写信,是对的,还是错的?我要是觉得你错了,你现在就会写吗?”

    俨四冷哼,“春儿,你这是皮痒了。”

    严春耸耸肩,“你看你看,绕了半天,是你想写,又不敢写,反倒怪我没有坚持让你写。这年月,饭难吃,仗难打,小弟更难做。哥,你要是做皇帝,那些一味奉承的小人会死,那些忠言直谏的良臣也没啥好结果。”

    俨四一脚踹过去,把桌案都踹翻了,账本子散了一地,引来众人注目。

    严春把腰扭得像抚顺之地的鞑子秧歌,刚巧闪过俨四踹来的腿,眼疾手快,把歙砚、笔和红薯一把揣在怀里,笑道:“笔是家主送的,折不得。红薯是填饱肚子用的,烂不得。歙砚是哥借了我三个月的军饷买的,碎不得。哥,冷静啊,你还要筹银子,给小娘子裁红绸,披红衣呐!”

    严春在俨四爆发前钻出了军帐,与一个人擦肩而过。

    那人身披铠甲,握着军刀,在帐子里扫视一圈,将目光定在俨四脸上,“小白脸,上峰有事问你,跟我来。”

    俨四认得这人,是军中监军王参将——惯会找他的岔。他心里嘀咕,这次又要给他泼什么脏水,起身,走过去,却被他一把推出帐外。

    严春也看到他们了,本来他蹲在大锅旁和兵士们闲聊,见到两人,一下子站了起来,将背直成一把劲弓,目光死死盯着王参将。

    俨四朝严春摇摇头。

    严春复又蹲下,身子虽然松弛下来,目光却仍是盯着王参将不放。俨四被一路推搡着来到春申军主帅的帐前。

    王参军把头凑到俨四脖子后面,把带着酒气和蒜味的口气送到他鼻子底下,“小白脸,你的好日子到头了,别仗着上头有人罩,就可以不把人放在眼里,到头来,你是个冒牌货。”

    王参军的手往俨四肩膀上一搁,想要把他推进帐。俨四却没有让他得逞,沉住一口气,顶了回去。

    俨四抬起头,伸手散一散浑浊的臭气,挺直背,坦然自若地走进帐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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