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今天穿着月白色的宽袍大氅,黑亮的长发高高梳起,顶发上插着一只白玉簪,颇有一番世外隐士的风流意味。
在他身后跟着他的侍童和一大群人。
上次见面的不愉快还在月星阑的记忆中,她看见江羽寒面上淡淡的,便露出了几分假笑:“原来是大师兄,真是多亏了你。刘师姐嫌我惫懒,叫我来这里修行,哪知道这水怎么会这么烫,差点把我煮熟了,这瀑布可真是邪门,等下我可得好好问下师姐……”
“刘锦蓉?”江羽寒微微沉吟。
月星阑问:“这瀑布有什么问题吗?”
江羽寒道:“这白玉练上方原来有两条支流汇入,一支是普通溪流,一支是温度极高的山野温泉,平时我们都是将温泉的一支用木阀拦住,将其水引入下方的深潭中温养异植,不知今日是谁误将堤坝的阀门打开了,才导致刚才的事故。”
月星阑眼中眸光一闪,没有说话。
“寒哥哥,这是怎么了?”
一个湖蓝衣衫的姑娘从江羽寒身后探出了头。
月星阑一看见她的长相,立刻愣住了。
黛青色的发,远山似的眉,微微上翘的杏眼以及饱满圆润的朱唇。真是一幅清纯又秾淡得宜的绝世容颜。
这不是水月吗?
月星阑顿时心里涌起一股既爱又恨的熟悉感。
神女水月,是她在前世落入天界手中的罪魁祸首。
当初她为了帮好友寻找心上人而私闯天界,不料在九界山错将水月认成了要找的人,言语间对她有所冒犯,自此水月便对她记恨在心。
这位娇纵的女仙将她扔进囹圄之中,又以魔界祸害的理由,数次挑起争端陷害打压她。可偏偏当年她自己犯贱,鬼迷心窍地独独钟爱水月这张脸,每次见水月装模作样的拿乔都忍不住作死地要戏弄一番,对她的陷害也不当回事,直至酿成大祸。
“她是谁?”
目睹那张曾经熟悉的脸,月星阑心中涌起复杂的感慨,她凝起眉,紧盯着那个神似水月的女人。
那湖蓝衣衫女子的丫鬟见月星阑一瞬不瞬盯着自己的小姐看,以为她是被自家小姐的容貌所震撼,很自豪地回答:“我家小姐是天门派的掌门之女,洛雨心。”
洛雨心……
月星阑心里默念着,她应该不会是水月转世,神女水月因为铲除魔族有功,得到了天帝的擢升,直到他被青帝打败之前,已经做到了神君的位置。
月星阑还没想清楚,只见那神似水月的洛雨心俯下身来,一脸同情地打量自己道:“这个小师妹好可爱,一定是刚入门不久吧,孤零零地在这里修炼,你家师父怎么忍心让你被这瀑布水烫成这样?”
面对洛雨心对着自己流露温柔神色,月星阑发觉她的脸虽与水月长得相似,但跟气质却是很不相同的。
眼前这个女孩气质更偏向大家闺秀,不似水月那刀锋般迫人的冷艳。
当然,她当年是很好冷艳这口没错啦。
想到这里,月星阑微微一笑道:“是我没福气,没姐姐这样好心的人疼我啊……”
一番话,说得这洛雨心俏脸微红,掩口轻笑:“这小妹妹好巧的嘴。”
“快回去休息吧,小心处理你的烫伤哦。”
洛雨心微笑着在空中虚拂了一下她的身体,体贴地用清洁术将月星阑全身整理干净。
月星阑本已打算离开,可是听到对方开口让自己走,她内心久违的恶趣味又突然冒出来了。
她想试试洛雨心的品性,看看她是否真如她表现得那么温柔娴淑。
不知遇到别人的挑衅,在这张包装好的温柔外表之下,会不会露出龟裂的失控表情呢?
月星阑眼珠一转,故作撒娇地朝江羽寒道:“可大师兄——星阑在修行上还有好些不懂的地方,想向大师兄你请教呀。”
这矫揉造作的声音令月星阑自己鸡皮疙瘩掉了一地,但这贴合年龄的娇憨果然成功地让洛雨心脸上一怔。不过转瞬洛雨心便恢复了镇定,柔声问:“小师妹,你有什么不明白的,说出来大家听听。”
“不敢劳姐姐的驾。”月星阑强忍住笑,十分生硬地拉起大师兄的胳膊,故作乖巧地笑:“大师兄,你最厉害了,还是你给我讲讲吧……”
江羽寒脸上保持着得体的笑容,意外地容忍她挽住了自己胳膊,只是轻飘飘地扫了她一眼:“我不是给你留了玉简吗?”
原来放在她枕头上的玉简是江羽寒给的?
月星阑明白过来,心一横道:“坦白说,我没看懂。”
江羽寒久久地注视着月星阑,似乎在确定月星阑是真的要向自己请教,随后他转向自己的侍童:“飞明。”
那个长着娃娃脸的侍童走上前来。
江羽寒道:“送洛姑娘回潭溪院休息。”
此话一出,洛雨心微微变了脸色。
她没料到一直对她亲和温雅的江羽寒真的会为了这不起眼的小姑娘而赶她走。
从江羽寒十四岁时作为明宵宗见习生入天门派受教起,他们已相识多年。江羽寒言行得体又风姿端秀,处事周到,八面玲珑,深受天门派上位者的喜爱,就算她那个高傲挑剔的哥哥都对他十分钦佩。而她更是对如此优秀的他芳心暗许。
数年的相处下来,洛雨心隐约感觉得到江羽寒在待人滴水不漏的温柔体贴之下,始终与人保持着几分难以接近的矜持和疏离。
他不喜与人身体接触,也不喜人忤逆他,表面上温和闲雅,暗地却是个十分强势的人。
可眼下,往日的禁忌似乎都被眼前这小女孩打破了,可他自己却浑不在意。
洛雨心听着他们如此熟稔的对话,有种莫名的慌张。
她不由得暗自紧捏手中绢帕,强作自然地笑道:“没想到寒哥哥和这小师妹感情这么好,既如此,那你们先聊,我就告辞了。”
说着,她规规矩矩地向江羽寒行了个礼,准备离开。
当她眼色扫到月星阑时,正好看见这小姑娘得意地冲着自己眨眼。
洛雨心一时心里激起狂峰浪涌,几乎想要不顾身份地给这小师妹一巴掌,但念及江羽寒在场,只有强压心中戾气,忍气吞声地离开。
目睹洛雨心暴露本性,月星阑终于心满意足地咧开嘴笑了笑,松开了手。
江羽寒只觉胳膊一空,他也收敛了微笑,冷淡地发问:“你在这里演什么师兄妹友爱戏码?为什么要故意给洛雨心添堵?”
见自己被江羽寒看穿,月星阑毫不在意地耸了耸肩:“开个玩笑而已,大师兄,我看她似乎对您有意,所以才帮你试探她的反应来着。”
江羽寒无语,摇摇头打算直接转身离开。
月星阑连忙拦住他:“不过我向你请教都是真的。”
她将自己刚才在修行上遇到的问题说了一遍。
江羽寒安静听完,垂下长睫:“修士的灵气变幻无穷,既然你能让它附着于物,自然就可将其无限增密,达到物化的效果。既如此——你还需什么纸伞呢?”
这一句话,如醍醐灌顶,让月星阑茅塞顿开。
她立刻尝试着将自己的灵气汇集在手掌上。果然,上面很快便出现了一层薄而透明的灵气层,只是面积仅一只宽碗大小。月星阑凝气静神,将手上的灵气朝瀑布奋力抛去,那灵气如刀剑般斩断了瀑布水帘层,掉入瀑布后面。
“果然有效。”月星阑笑嘻嘻地看向江羽寒夸赞道,“大师兄厉害。”
江羽寒第一次见她真心展颜,看见那张因欣喜而变得明艳生动的脸,心突然不受控制地一跳。
他突然觉得报复这个人很没有意思,嘴上不受控制地道:“你之所以不能维持灵气,是因为你只知道如何引气入体,还不能将他储存在丹田,更别提让气在体内循环一个周天。想要维持住灵气,首先得要将气引入手掌的劳宫和少府两穴,至少海、曲泽再……”
“打住、打住……”月星阑头疼了起来,要命地举手提问:“你先告诉我,你说的这些个穴位到底在哪?”
江羽寒幽深的眼潭无声地锁住了她,顷刻,他垂下眼眸,拉起月星阑的右手,将它摊开来。
温热的手指慢慢地划过月星阑冰凉的手掌,停在她玉白又绵软的手心:“就是这里,劳宫穴。”
江羽寒说着,又将修长的手指在手掌的另一处点了点:“这里是少府。”
男人修理得极好的指甲盖像半满的圆月,透着粉色的光泽,轻触着月星阑的掌心,让她有点痒痒。
一个大男人,干嘛把自己打理得如此精细?他不会有什么心理问题吧?
她抬起头来,疑惑地看向江羽寒。
江羽寒眼神温柔,正用一汪可以溺死人的桃花眼凝着她。
他在撩我吗?
月星阑脑中闪过一个想法,但随之而来的恶寒感让她赶快将这个想法抛之脑后。她眨了眨眼,想起刘锦蓉刚才念的心法,问:“那晴明和魂门又在哪里?”
江羽寒似笑非笑地看着月星阑认真求学的眼神,他微一抿唇,伸出手来,轻轻指向月星阑的面部,又点了点右乳的下方。
“这里是晴明,这里是魂门。”
修长的手指,将触非触,仅仅是轻轻点向衣服的上方,却因部位隐私,激起隐秘禁忌之感。
月星阑顺着他手指的位置看向自己,突然发现自己胸部竟然突起来了一点。
俗语说女子十三豆蔻年华,她虽然未曾经历,却也有所了解。
月星阑意识到现在她的身体也即将步入十分麻烦的青春期了,她这才反应过来让大师兄指点自己有何不妥,颇有些尴尬地解释:“大师兄!我不知——”
可江羽寒似乎没有受到什么影响,他微微抬起眼来,风轻云淡地一问:“嗯?”
月星阑便自动住了嘴。
看到他如此自然放松的表情,月星阑反而怀疑是自己小题大作了。
毕竟修行是严肃的,谁管什么部位什么禁忌,至少月星阑成魔时没有这个方面的意识,更何况在心理上,她还当自己是一个男人呢。
月星阑做完心理建设,很快便坦然了。
就这样,江羽寒耐心详细地替她讲解了人体的所有穴位,连最隐密的部位也没有放过。
他讲完又解释了灵气在体内的运转原理,确保她没有地方记错,赞许地点了点头:“不错,你的记忆力和悟性都很好,基本上没有问题了。”
说完江羽寒点点头,听见月星阑冷不丁冒出一句:“大师兄,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月星阑目光灼灼地盯着他:“之前我得罪你那么多,大师兄为什么还要如此帮我?如果我是你,恐怕早把人丢到茅厕去了。况且我不认为你是个宽宏大量到无度的人,想来大师兄也是更有目的的,既然你我都这么熟悉了,还是打开天窗说亮话吧。”
江羽寒听完神情逐渐转冷,无语至极:“我为何要帮你?难道不是你在求我吗?既你已知得罪于我,为何还能在我面前如此放肆?明明已拜周宁为师,你却向我讨教修行,刚才又故意假装亲密赶走洛雨心——你是想证明我对你的偏袒,还是你对自己的魅力很有信心?”
魅力?
月星阑猝不及防,被江羽寒这句话直接噎住。
她没想到江羽寒对她的举动是这种理解,人与人的脑回路的确是差距挺大的。
“大师兄,你误会了——”
月星阑上前一步,却被江羽寒抬手止住。
这位白衣郎君长身玉立又光华慑人,他抬起鸦羽般的眼睫来冷冷道:“师妹已是周宁的弟子,今后我们便是宗门的同胞手足。我不过是看在周师叔的面子上,对你知无不言,言不尽。其他的,还请师妹不必思虑太多。”
月星阑被怼得头都麻了,颇为尴尬地答了一句:“我明白了。”
说完转身就走。
等月星阑的身影消失在山林远处,江羽寒突然爆发一阵朗声大笑。
他从未笑得如此放肆过,以至于全身都不自然地颤抖起来。
笑完,江羽寒的嘴角流露一丝愉悦的兴味:“还真是个与众不同的女孩。”
“机灵又敏锐,可惜就是脸皮太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