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假的谎言原本只需要一句见血的追问便能轻易捅破，少年却在与她信誓旦旦的眼神对视后，选择了沉默。

    那两瓣危险而柔美的双唇就此乖巧阖上，没有再发起为难。

    有那么一秒钟，她当真以为眼前的少年如此单纯好骗——如果那记冰冷刺骨的，与之前毫无区别的目光没有朝贺阮自信心上来一巴掌的话，她真的会信。

    他是神。

    她差点忘记了。

    庆幸之余，不要试图恻隐一位脆弱的神，即使祇现在是人类。

    心里一遍遍警告自己。

    明月高悬，少女站在花丛边，圣洁的光影将她重重包围，单薄伶仃的身躯变得模糊不堪，眼下翻涌的情绪也看不真切。

    她似乎拿着装了什么晶莹液体的琉璃瓶，不过距离有些远，难以辨别。

    当贺阮提起裙摆“哒哒哒”快步走过去时，另一只本就摇摇欲坠的鞋跟彻底崩断，发出嘎嘣脆响，但她没有停，连眼睛也没眨一下。

    像一团火一样径直窜到了他身边，浑身散发着奔跑后的热气。

    她小心翼翼地将手中的东西捧到少年面前，满脸期待，动作谨慎得仿佛是在进献珍贵宝物。

    一个浑身绿油油的剔透药瓶稳稳当当落到了受伤的神明手中，松手间，萦绕着若有若无的薄荷香气。

    轻快声音紧随其后：“给你的，疗伤药。”

    鞋子蹩脚，脚下已经红肿了一大片，但似乎急于送药，她全然不知。

    饶是冷漠的少年，也猝不及防地为这个举动惊讶了一瞬，漠然的眼神停滞片刻，落到那片越靠越近的微张唇瓣上。

    贺阮气喘吁吁地吐出热气，洁白的贝齿轻触樱唇，唇珠饱满，比整个庄园长势最盛的玫瑰还娇艳，明媚。

    初从混沌中走出来的神明，尚未具备人类的全部情感，最善模仿，他第一次近距离观赏这个器官，声音就是从这个缝隙里发出来的……

    “对了，我叫贝蒂，你叫什么？”

    像一朵待放的花苞，生机勃勃地翕动着。

    虽然有点聒噪，但并没有很讨厌。

    视线一滞，只是轻轻一掠，又挪开，仿佛从来没有降临过。

    淡淡回复:“……艾菲斯。”

    如浮光掠影般快速闪过的短暂目光，辗转在她唇齿上的一刻，还是被贺阮察觉到，她没有戳破。

    而是见缝插针关心：“哦——艾菲斯，真是可怜极了，赶快试试吧。”

    似乎受到满含歉意与急切的表情感染，少年神明眼中警惕的寒雪簌簌动摇了一下。

    【光明神好感+1】

    终于。

    谢谢，一切都是她应得的。

    真难为她没一脚把这破鞋踹走，疼得差点没忍住骂出声。

    眼尾俏皮地挑动，贺阮面不改色地听着系统报喜，心中暗戳戳欢呼。

    这简简单单的一分，让眼前少年突然变得格外顺眼，她不吝啬地愿意把他的名字婉转夸赞，溢出唇齿的话语比裹着蜜酱的苹果还甜。

    “艾菲斯，你的名字很好听……”

    神亲自给凡间的分身取的名字，应当是好听的。

    即使她认为没有什么特别之处，那些信徒也会变着法夸出花来，多她一个也不多，少她一个也不少。

    既然如此，她就要成为第一个，让他永远记得。

    听众没有多大的反应，贺阮还是神色自若，满脸笑意地看着艾菲斯，快要在他脸上盯出一朵花。

    少年垂目，无视了如火视线，骨节分明的手指沾起药膏，将目之可及的伤口全部涂了一遍。

    原本寂静的夜，蝉鸣时起时无，微风撩起少女如波浪般卷曲的金发，似真似幻。

    他不言，她便有一搭没一搭地询问：

    “这里是我父亲的庄园，你怎么会出现在这儿？”

    艾菲斯摇摇头，眼神有些迷惘：“不知道……我迷路了。”

    贺阮又问：“那你家呢？”

    他继续摇头：“没有家。”

    “……”

    贺阮明知故问，虽然已经设想好答案，待听到他平静无波的回答时，还是有点无话可说。

    她转过了身。

    少女的身影在他面前晃动了一下，褶皱的裙摆落到他视线之内，揉成一团的边角布料下，通红的脚踝有些莫名扎眼。

    像一根胡萝卜？

    破天荒地，他主动开口说话。

    艾菲斯似乎还组织了一下言语，睫毛微颤，不过一成不变是那冰凉无澜的语气：“你受伤了，剩下的药膏，应该给你。”

    意料之外。

    贺阮圆溜溜的鹿眸转了一圈，仔细打量眼前和她处境相同的少年——快断裂成碎片的衣袍，精瘦肌肉上凝结的触目惊心的伤口，一小簇一小簇盛开着，显而易见，还有许多处没有被药膏光临的地方，比她严重很多。

    但他，注意到了贺阮，即使仿佛仅仅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不知道是不是她心理作用，总感觉这句话透露出一点别扭生疏的关心意味。

    药瓶被送回来的同时，贺阮也抓住了艾菲斯的手腕。

    “你愿意和我离开吗？”

    她突然开口。

    “不介意的话，我可以尽力帮助你。”

    少女的微笑如春风和煦，月光下，有些晃眼。嘴里吐出的话，却是足够让光明神的信徒以不敬神的名义骂她个百千次的存在：

    “虽然说出来并不礼貌，艾菲斯真的很像我几个月前救过的小狗，让我不忍心看见你悲伤难过呢。”

    他们难以想象，用犬喻神，可能要震惊这个世界。

    而信徒们引以为信仰的神明，此刻，却没有生气，反而认真地斟酌着这句话。

    “小狗？”

    听到新鲜词汇，除了疑惑，还有呆滞，艾菲斯的水绿色瞳孔微缩，一汪缓缓流淌的清泉骤然凝固。

    贺阮随口编的，她根本没救过什么小狗，不过系统告诉她，安丝丽在几个月前救过光明神。那她便继续扮演一下这个未曾谋面的恩人，让他更确定一个猜想：她并没有丢掉他，只是把所救之物误会成了小狗。

    能薅一点好感是一点。

    算盘打得很好，长久沉默后，艾菲斯终于还是迟疑地点了点头。

    *

    贺阮当然不可能扛着这么大一位光明神明目张胆回到格林姨妈家，在她没有找到伪装神术之前，今晚艾菲斯只能受点委屈，暂时歇息在贝蒂朴素狭小的阁楼里了。

    阁楼长期无人来访，伯爵府派来的佣人三天前才打扫过，床铺被褥都是崭新的，红亚麻质地布料的窗帘垂落，遮光性尚可，今夜应该不会有人打扰神明浅眠。

    “明日，请等着我。”

    她站在月下对准窗边的少年招手，娇艳红唇微微抿笑，裙摆随风轻轻翻涌。

    “我们去看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