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从灰仔身上下来，停在一片白雾缭绕的山拗口，隐隐的水声从浓密的白雾中传来。白雾遮天蔽日，只有墨黑色的山石能露出一点自己的形状。
二皇子和影重往前走去，沈喻琪没有跟上，她转过身，准备跟灰仔告别。
每次灰仔都是呼之即来，挥之即去，她好奇问了影重，才知道召唤坐骑并不是什么神奇穿越术，一旦成为坐骑，神兽就不会走远，方便随时到主人身边。
沈喻琪抱住灰仔，闻着它身上沁人的雪的味道，不是山里的，不是海边的，不是林中的，更不是村寨的……雪原的味道。
“灰仔，雪原里那只白狼是你的妈妈对吗？”
沈喻琪不知道自己猜对没有，灰仔低下头，嗅着沈喻琪的脸，轻轻舔舐几口。
“灰仔，回家吧。”
沈喻琪笑起来。
“最近没什么要出门的事了，给你放假。”
灰仔歪住脑袋。
“真的，收假了我就去找你，到时候我们再见。”
沈喻琪开始推灰仔，拍赶着它巨大的身躯，对着回头的它挥手……
灰仔在郁郁葱葱的魔族大地上，像圣灵一样特别，却显得孤单了些，还是让雪原藏住它，把它的美丽都藏住。
沈喻琪看着灰仔跳走时扰动的那片白雾慢慢回转成原来的形状……许久才转回身。
她不再想它，迈步走进白雾。
水声越来越明显，沈喻琪突然踩到水，她抬起头，高大的洞口像一道大门立在面前，门的另一边仍然是一片白雾，附着在一片平静的大河上。
身旁传来劈砍的声音，她转过头，二皇子和影重正在劈砍周围的树木——他们要现场做一条渡河的小船。
影重看见她迷茫的样子，小声跟她解释：这条大河只能用生在这里的木头做船才不会沉下去，除此以外，不可以用其它方式强行渡河——任意大张旗鼓、利用法术倍道而进的前行，都会遭到水下巨鼋的吞噬。
影重说，来这的人都是想借先祖神力，他们需要跳下神降池，活下来则成，不成则献祭生命，消融在池子里。神降池只是最后一步，其实检验从这就开始了——要么你有足够的毅力和耐心，造出一艘坚固的木船；要么，你有足够深厚的灵力支持一条简易的木船。除此以外，这将是一段经历几天几夜的渡河之旅，途中任何过分的动静都会让胆敢向先祖索要神力的人提前付出代价。
其实有能力到这虚妄之地的已是少数。这其中，又有不少在造船的时候放弃了，还有不少受不了日夜的飘荡也后悔了，再除去被河妖吞掉的，真正能到达神降池的凤毛麟角。前面的经验还有人能传回来，到了神降池还要经历如何，已经无人知晓。上个从神降池归来的君王，已经是话本里的传说。
周围的白雾紧紧挡住二十米外的所有景象，什么也不肯透露，三个人乘坐在轻轻摇晃的小船上，小心躲避着突然露出锋利边缘的礁石。除了一点水声，什么声音都没有，连偶尔飞过礁石的黑色小鸟也是静默的。这种诡异的安静中，却让人有种听见声音的错觉——周围的一切好像都在对他们说话，反复询问：想清楚了吗？
沈喻琪逐渐感受不到时间的流动，四周包裹的白雾甚至让她感觉空间也停止了。河面粘腻的风吹过，一层层封住她的五官，没有由来的绝望蔓延全身。
她看向身边的两个人，层层迷雾好像已经渗透进他们的双眼，让看不透的情绪更加浓稠。她不禁焦虑：他们定然还没有原谅自己。
特别是影重。如果小萱对她做了同样的事……光是想象，她的心都要碎了。
她恨不得把自己撕了——自己有无数的机会，却什么也没说。像收了钱一样，乖乖呆在这个世界的设定里，任由别人安排……
她越想越焦躁，想要大喊。活到“第二世”了，她才明白那句老掉牙的话有多么至真至切——命运是掌握在自己手中的，永远不要交给别人。
“影重，我知道我要说的这件事有些奇怪，但我还是要跟你说。”
影重紧张地比出“嘘”的动作。
他凑到自己跟前。
沈喻琪意识到自己有些危险的音量，她用力唤出金属片，贴到影重额头上。
“你还记得我第一天见到你的时候吗？那天晚上我去找你，跟你说了一堆奇怪的话……虽然奇怪，但那些话都是真的。”
不管影重能不能懂，沈喻琪打算彻彻底底地坦白。
“其实我俩在前一世就认识了。我死了之后还记得你，但是你已经不记得我了。”
沈喻琪一下眼睛红了，哽住几秒。
“我死了之后就莫名其妙投生到了仙族，我本来以为自己在做梦，所以他们叫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结果事情发展得越来越真……我一点也没有想过要当仙女，更不要说什么间谍，所以我也没有想过这样会伤害你和二皇子……对不起影重，我知道你有你的立场，如果这一世注定我们做不了好朋友，很可惜，但是……我还是觉得很幸运，可以和你见面。”
沈喻琪激动地说了一通，感觉自己什么也没有说清楚。如她所料，影重一脸迷茫的样子。
她不能纠结。
“影重，总而言之，我的立场就是你和殿下，我不会再做任何伤害你们的事。”
她握住影重的手，还有一句，她是说给自己听的。
“我早该明白，你们就是我在这个世界的理由。”
沈喻琪又唤出一张金属片，指引它飞向坐在船头探路的人。
她必须坦白的另一人。
她轻轻拉过二皇子的衣角，之前还在明嶷宫的时候，自己只顾着哭，说了一通自己并不想当间谍的话——重要的话她还没有说。
“逾白……”
虽然是意念传话，沈喻琪嘴唇也开始蓄力。
“逾白，我喜欢你。”
二皇子愣住了，刚刚还在迷茫中的影重也有些震惊，不知所措地看向两人。
沈喻琪自己也不是很适应。她以为自己一辈子都不会告白，不过现在已经是“下辈子”了……她总该有改变自己的勇气了。
“仙君是我从前非常尊敬和向往的一个人，直到遇到你之前，我分不清那种情感应该怎么归类，但我现在很清楚，我并不爱他……”
沈喻琪说得呼吸加速。
“所以他在给我下心咒的时候，我没有多想，这并不代表我的心属于他，我会回头爱他之类的事情更不存在。你一直毫无保留地向我表达爱意，从来没有要求我给出回应，但是我早该清楚地告诉你，我也喜欢你。”
沈喻琪说完这几个字，竟傻笑起来，影重愣住一会，也笑了。
二皇子久久没反应……他低下头，复杂的神情重新凝聚在他眼睛里，他酝酿许久，抬头露出微笑。
在河上无声地飘荡了不知几天，好像要无休止下去的时候，小船突然出现波动。沈喻琪朝水面看去，彩色的漂浮物飘进白雾内，越来越密集，撞击着小船。
小船随着波动逐渐停缓，紧接着一阵剧烈的起伏，小船卡进礁石。白雾忽然散开，迫不及待展现岸边的景象，沈喻琪才看清楚，漂浮物全是些泡得膨胀的尸体。他们破败的绿色身体上，衣服完好无损，色泽鲜艳，金银丝线的刺绣幽幽发亮，好像要特意保留他们生前不俗的身份。
三人下了船，慢慢往陆地深处走，一路上的尸体越堆越多，膨胀脱落的眼珠，被蛆虫啃破的头骨，因腐烂而脱离主体的肉块散落在潮湿的路面上。对于一个神圣的地方，这景象未免过于恶心了。
几天的飘荡已足以消磨意志，然而“警告”还没有结束：这些凄惨的尸体沿途堆积，组成骇人的风景，反复敲打来者继续向前的决心，再自信的能人也难免犹疑——毕竟这是以生命为代价的豪赌，多少不可一世的人倒在这里，最终成了蛆虫的口食。尤其在高傲的自尊心面前，这更是不能接受的人生结局。
沈喻琪皱起眉头：没想到会有这么多人前赴后继地到这里接受检验。这些尸体有皮有肉，顶多泡了半月的时间，“新鲜”得有些诡异。
二皇子快步向前，似乎完全不受影响。
沈喻琪也立刻收回情绪——她不是来这徒增担忧的。她专心注视着前方少年的背影——他和他们不一样，他当然拥有君王的资格。
他们走上平缓的高坡，尸堆不断消减，周围变得“干净”，等所有“警告”都消失，地面上的巨大洞口终于出现。
洞口下有一道陡峭的斜坡，顺着斜坡可以瞥见洞深处一汪绿色的池水，池水虽不清澈，但能看见水面上的倒影。沈喻琪仔细看——“倒影”上那些发光的亮点、墨绿色的规整石柱好像并不是反光，而是池水下的景象，向下延伸，深不见底。整个水池莹莹发亮，绿色荧光返照在三个人脸上，让人直想起那些尸体的颜色。
二皇子抱住沈喻琪，和影重一起跳了下去。
被放下的沈喻琪和影重停住了脚步，二皇子则继续向池水前进，带着他这一路上的坚定。沈喻琪深深地呼出一口气，赶走所有“万一……”、“如果……”的无用思绪，人生拼到底，就是个信念。沈喻琪的眼神越来越凝聚，她不会祈祷，也不会祝福，她只会等待她信念中的景象乖乖出现在她眼前，等着二皇子以君王的姿态浮出水面。
二皇子的一只脚踩进池水，除了轻微的波纹，池面没有任何动静。或许对于有资格的人来说，检验不过是个轻松的仪式——一路过来，他们都十分顺利……
然而，二皇子停住了脚步。沈喻琪静静等着他踏出下一步，他却像“定”在空中一般，身体僵硬。沈喻琪看向影重，影重也不理解二皇子突然的僵滞，皱起眉头。
池水还是没有任何动静——它并没有排斥，但二皇子就是毫不动弹。沈喻琪的心快要揪起来的时候，二皇子“动”了——他没有继续前进，却慢慢弯下膝盖……他跪了下去。
沈喻琪慌张地问影重：
“这样……算是进到神降池了吗？”
影重缓缓摇了摇头。
“不算，必须要跳进去……”
两人觉察不对劲，一起冲上前去。影重挡在沈喻琪前面，不让她碰到池水——对于没有资格的人来说，那池水和硫酸无异。
影重带着沈喻琪跳到洞侧的石壁上，两人看清了二皇子的脸——他面无表情，双眼僵直地看向池子的正上方，瞳孔里没有一点反光。
两人怎么唤他的名字，也没有反应。
沈喻琪唤出金属片飞了过去。她一遍一遍地喊二皇子，他的表情毫无变化。
渐渐地，他身上开始发光，但和往常不同，他的眼睛没有被炽光充斥。
他灰蒙蒙的瞳孔开始扩散，最后遮住了所有眼白，强光从他的眼角泻出——像是过分涌动的能量溢了出来，寻找任何可以钻出的缝隙……
能量还在不断膨胀扩充——比起释放，它们更像是被困住了……很快就要撑爆阻挡它们的人形“外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