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以太

    “姜博士……”

    潮湿阴暗的角落爬满密密麻麻的真菌,微生物腐烂和木制品发霉的气味揉杂在一起。

    一滴浑浊的水珠从房顶落下,“啪”地砸在少女的额头。她的身下是一团洇开的,已经干涸的血迹,发丝也浸满了血,干巴巴地纠缠着。

    从任何角度看,这都是一具了无生气的尸体。

    在死亡的寂静之中,尸体的手指忽然颤动了一下,紧接着,如同被推倒的多米诺骨牌引起了连锁反应,血色爬上她的脸颊,紧闭的双眼也随之睁开。

    姜徕猛地喘上一口气,腐朽的气味随着呼吸进入肺里,她不自觉地皱了皱眉。

    “……姜博士。”

    机械音伴随着轻微的电流声在脑中响起,姜徕撑着手臂坐起身,漠然地环视四周。

    昏暗的光线透过狭窄的窗户流入这个小小的,盒子一般的房间。她望着空气,面无表情地开口,“你谁?”

    声音仿佛陷入了沉默,良久才道,“我是以太,姜博士。”

    “意识数据化上传量子空间可能会造成记忆的缺失,这是正常现象,您不用担心。”声音续道,“我已经备份了Gt9306世界所有的意识数据,您可以……”

    “不是缺失。”姜徕打断它,“是紊乱。”

    纷乱的回忆像一团团揉皱的纸,闹哄哄地挤在脑子里,姜徕只能捕捉到一点碎片般的信息,这种陌生的感觉让她有些烦躁。

    以太“哦”了一声,电子音里掺了丝兴味盎然,“姜博士,您还记得什么?”

    姜徕抬起手,借着微弱的光端详着纤细手指上斑驳的血迹,一字一句道,“我毁灭了一个世界,然后死了。”她露出一个嘲讽的笑,“所以,现在这是在地狱?”

    “不,是新世界。”以太一本正经地纠正。

    “您现在使用的是一具死于失血过多的新鲜尸体,我已经将其修复并进行了改良,希望您使用愉快。”它欢快道。

    姜徕并不想和它探讨尸体新不新鲜的问题,她木着脸直奔主题,“能不能恢复我的记忆。”

    又是一阵沙沙的电流声,以太似乎在思考着什么,但很快就给出了回答。

    “除了恢复您本身的记忆之外,您还有权限载入Gt9306世界的全部记忆,请问是否需要?”

    姜徕缓缓盘起腿,调整成一个舒服的坐姿,“恢复我自己的记忆需要多久?”

    “一个小时零七分钟二十三秒。”

    “载入世界记忆呢?”

    “只需要一个梦。”

    姜徕呼出一口气,她原地闭上眼睛,以一种极其漫不经心的语气道,“可以,现在开始吧。”

    “恐怕不行,姜博士,因为……”话音未落,屋门突然被人拍得震天响,房顶簌簌地落下灰尘,以太适时地补充道,“因为有人来了。”

    姜徕一脸嫌弃地挥散面前飘舞的飞灰,但还是被呛得咳了一声。

    敲门的人没得到回音,便扯着嗓子喊,“那伽!那伽!你醒着吗?”

    是清脆的女孩子的声音,发音却古怪绕口,姜徕确信自己没听过这种语言,意外的是能理解它的含义。

    屋外的人又急促地拍了几下,而后上脚直接踹开了门,明亮的光霎时侵泄而入,有些晃眼,姜徕下意识地用手挡在脸前。

    门口的女孩子发出一声惊呼,“哒哒”地跑了过来,跪趴在她的面前,讶道,“那伽,你怎么了?”

    怎么了?

    死了,又活了。她无声地笑了一下。

    女孩伸出手想要触碰她,姜徕偏头躲开,“没事,磕到头了。”

    声带,牙齿,唇舌的共鸣之下,她吐出同样古怪的发音,姜徕将其归结为“新鲜尸体”的本能。

    女孩凑近仔细地观察她的脸,在确认她确实精神很好之后,又猛地跳了起来,跺了跺脚,“哎呀!快走,那伽!你到现在还没有上楼,萨姆达快要气死了!”

    萨姆达又是个什么东西?姜徕皱起眉,脑海里浮现出一个肥胖的中年男人狰狞的脸,他忽然拽住她的头发,狠狠地向地板砸去,一下、两下、三下。

    这突如其来的记忆像潮水笼罩住她,姜徕体会到了一种窒息的恶心感。

    女孩子见她还在原地愣神,急不可耐地抓住她的手往门口跑去。姜徕被拉得踉跄了一下,跌跌撞撞地走出屋子。

    潮湿腥热的海风扑面而来,她站在门口,看见远处的海水里有三坨巨大的肉团在蠕动。也许是以太改造过的缘故,这具身体的视力好的惊人。她能看清肉团脸部长长的、章鱼触手般的胡须,甚至能看清它们背上的一堆货物,很像是信息时代运输时使用的集装箱。

    四周高楼林立,但都破败不堪,龟裂的墙皮上爬满了藤类,如同幽暗的原始森林。向下看,只有一片朦胧的白雾,仿佛楼层是从深渊中延伸出来而后直通天际。

    姜徕大致估算了一下,感觉自己可能是在某栋楼的中腹。此刻她正站在阳台上,被一圈栏杆围住,栏杆布满了红色的铁锈,似乎轻轻一碰就能断裂。

    拉她出来的女孩站在栏杆边,很是焦急地等待着什么。她看起来很小,不到十岁,脑后扎了两个歪歪扭扭的辫子。姜徕盯着那两根辫子,忽然就记起来,她叫阿兰。

    阿兰扶着栏杆,探头朝上看去。姜徕随着她的视线朝上看了看,只看到灰色的天空,乌云后的太阳,还有一轮艳红似血的月亮。

    红月。姜徕的瞳孔骤然收缩,她抓住阿兰的肩膀,厉声问道,“月亮是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阿兰茫然地回头,“月亮怎么了吗?”

    姜徕仔细地端详她的脸色,发觉她是真的不觉得太阳和月亮同时出现是什么奇怪的事情。

    从高楼下吹上来的风打了个转,呼呼地拂过她的脸,姜徕周身的血液仿佛忽然就冷了下来。

    这个地狱般的世界。她在心里轻声说道。

    “那伽,你看起来很不舒服。”阿兰犹豫着开口,脸上满是担忧,“你不要害怕,等会和萨姆达道个歉就好了。有契约在,他不会真的做什么的。”

    一阵“轰隆隆”的声音传来,阳台前停下了一个摩天轮舱室般的东西,凌厉地反射着日光,透着一股和破旧大楼格格不入的气息。

    阿兰闭上了嘴,收起脸上多余的表情。锈迹斑斑的栏杆发出刺耳的“吱呀”声,露出了仅容一人通过的口子。阿兰熟练地通过小口走入舱体,姜徕垂下眼,沉默地尾随其后。

    舱门“哗”地关闭,姜徕站直了身体,她感觉这个类似电梯的玩意正在快速攀升。舱室的窗户是不透光的,黑漆漆的玻璃上,倒映出这具身体的影子。

    姜徕不动声色地偏头,打量着窗户上的倒影。这是一个很漂亮的年轻的女孩,十五六岁的模样,但由于长期的营养不良,显得有点瘦弱。她的脸上、衣服上都沾满了干涸的血迹,头发乱糟糟的堆在一起,像一个被人揉皱的破布娃娃。

    姜徕与倒影的眼睛对视,一段不属于她的,因失血过多而死去的“那伽”的记忆,轰轰烈烈地铺展开来。

    她看见自己排着长队,随人群缓慢地挪动着。这是领取食物的队伍,不知过了多久,终于轮到了她。

    穿着白袍的人面无表情地用手握式检测仪扫描了她的左手手腕,右手边的路牌状机器“滴”的一声跳出了文字:今日奉献:83.5。

    那伽呼出一口气,她的奉献已经足够高了,可以领到一整块干面包和一碗汤。她领走了属于自己的那份食物,沉默地坐在角落的餐桌上,发着怔。

    食物的份量越来越少,干面包缩水了一半,所谓的“汤”也不过是白水里漂着几片叶子。她已经很久没有吃饱过了。

    饥饿感带来的眩晕一阵阵冲击着大脑,她强撑着抬起头,目光在人群中梭巡,终于看见了阿兰。

    小女孩端着一碗汤,刚好也看见了她。阿兰露出笑脸跑了过来,坐在她的身侧,乖巧地小口喝着“汤。”

    那伽低头,看见阿兰背后那两根扎得歪七扭八的小辫子,无声地叹了口气。她伸出手,熟练地解开辫子,重新扎了起来。

    很快,歪七扭八的小辫子变成了漂亮美观的小辫子。那伽满意地点了点头,又伸出手,将干面包掰了一半递给阿兰。

    这一次,阿兰却没有接,她自顾自地喝汤,权当做没看见。那伽有些生气,她强硬的将面包塞进她的碗里。干面包泡了水,很快便软趴趴地瘫成一团。阿兰没有抬头,她抱着碗,一动不动,“啪嗒”一声,眼泪先一步掉进水里。

    那伽慌了起来。她为自己的鲁莽感到抱歉,想替她擦擦眼睛。阿兰摇了摇头,她抬手擦掉了眼泪,从碗里捞出湿哒哒的面包往嘴里塞。那伽并不敢在食堂说话,只得摸了摸阿兰的头。

    吃完每日一次的“圣食”,照例要去参加圣祷会。乌泱泱的人群挤在教堂,他们沉默地念完祷词,双掌交错划过头顶,摁在眉心,跪伏下去。

    “赞美吾主。”他们说。

    那伽在沉默中坐起身,在圣祷会结束后的自由活动时间里,她习惯坐在角落安静地发着呆,这样可以节省很多体力。

    如果可以,她能一直坐到回去睡觉。

    那伽无言地望着人群,也不知道阿兰又跑去哪里玩了,她想着。

    突然,不知道谁高喊了一声,“萨姆达大人驾临——”,乌泱泱的,安静的人群再一次安静地跪伏下去。那伽的额头触及地面,能感觉到主教绣着金线的白袍划过她的身体。

    不知过了多久,人群才直起身。主教已经走远了,那伽也再一次坐起来,她有点低血糖,感觉头在发晕。那伽喘了一口气,缓缓挪动身体,想换一个姿势坐着。

    突然,她的目光黏着在身前的空地上,在离她仅仅有三步远的地方,躺着一块雪白的,精致的,柔软的面包。

    那伽简直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她紧紧地盯着那块面包,像要将它盯出个洞来。

    她环顾了一下四周,没有人注意到她,也没有人注意到那块面包,它安静地躺在那里,就像是为她而存在的。

    眼前还在一阵阵的发黑,低血糖的症状并没有缓解,她盯着面包,不自觉地咽了口口水。

    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吃饱过了。

    几乎是出于本能,她爬了过去,抓起面包,而后迅速地跑到一个巨大的柱子的阴影里。一切不过发生在数秒之间。那伽大口地喘着气,感觉心脏跳如擂鼓。

    她背靠着柱子,滑坐下去,双手死死地捂住衣服。

    依旧没有人注意到她。她慢慢地从怀里取出面包,它沾了些灰,但看起来仍然雪白又柔软,比“圣食”时的干面包柔软一百倍。

    那伽面无表情地凝视着这块面包,用力地咬了下去。她慢慢地咀嚼着,连同尊严一起,嚼碎,而后吞吃入肚。

    她活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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