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宜其实并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带着记忆重来一世。前世她曾虔诚地走过一座又一座寺庙，祈祷王军早日凯旋，祈祷带领王军的那个人平安。她甚至因此学会了佛陀故乡的语言。来自吉多的僧人曾微笑着告诉她，这片娑婆世界的众生死后魂魄皆会经历中阴，忘却前尘，然后由业力牵引再入轮回。
她也读过中土描述死后世界的典籍，也说死亡并不是终点。灵魂会复归幽冥，过忘川，遇孟婆，喝下一碗八泪为引的汤然后走向来世。
所以那日站在城墙边缘摇摇欲坠时，时宜万念俱灰的心底其实挣扎着开出了一朵小花。
四天。只要不去贪看忘川边开的热烈的曼珠沙华，她就一定能追上他。
大红的嫁衣在空中舒展飞扬，宛如烈焰中展翅的朱雀。她笑着扑向了那个人的怀抱。
可是她错了。
不知为何，死亡对她收回了唯一的慈悲。她没能遗忘。
重来一世，周围的人有着与记忆里一模一样的脸，如出一辙的性格习惯身份地位，有时候甚至会带着一模一样的表情，说出与前世一模一样的话：每当此时，时宜都会从心底泛起深深的寒意。
她甚至不确定那些人到底是不是“人”。
仿佛所有的一切，包括至亲们，都只是一个巨大舞台的一部分。而她，在这个舞台上出演着永无止境的独角戏。
直到此刻她伸手拥抱住他才明白，这个世界是虚妄的执念又如何。
只要他是真的。
“小师妹应该是被吓到了，”耳边传来大师姐的声音，“怎么办。。。”
“妹妹，时宜？”漼风一边焦急地唤她，一边轻轻拉她的衣袖，想把她从有些手足无措的藩王怀里拽出来。
看着使出全身力气紧紧环住自己的小徒弟，周生辰无奈地叹了一口气。金尊玉贵养大的小女孩，恐怕从没见过这般打打杀杀的场面，害怕到崩溃也能理解。
“十一乖，不怕。师父在呢。”周生辰微微弯下腰，一手搭在时宜肩上，一手轻轻拍她的后背。他努力将声音放柔，但是略带僵硬的身形出卖了他。
一边原本焦急地蹙着眉头的晓誉和天行相互对视了一眼，眼底里同时泛出一丝笑意。
天爷啊。
“好啦小师妹，不哭啦。有师父在，没有人能伤到你的！”晓誉蹲下身，语气里有掩饰不住的笑意。
渐渐地，环在腰间的力道松开了。满脸泪痕的小女孩飞快地看了一眼周生辰，便低头再不敢看他。
“弟子失态了，请师父责罚。”小女孩垂着头退开一步，抽抽噎噎打着手语。
她自己肯定不知道现在的她看上去有多可怜兮兮，以及，可爱。
“不必自责。”周生辰温和地笑笑。想了想，还是伸手拍了拍小女孩的头：“有师父在，你也永远不必害怕。”
是啊，师父回来了。
她要回家了。
眼见得离西州还有不到一日距离，且时宜还有些闷闷的，显是世家教养让她无法轻易放过失态的自己 ——周生辰干脆下令让队伍缓行，欣赏欣赏沿路的风光。这样晓誉和漼风也有机会多逗逗时宜。清河已是初夏时节，即使西北之地和暖气息一向来的晚些，一路上也已是春和景明，陌上飞花的气象。
眼中是西北旷达疏阔的山河，耳边是大师姐和三哥一唱一和的玩笑。时宜略垂下眼，有点羞赧地掩饰住眼里的笑意。她珍视的人们都还在，一切都还来得及。
突然时宜感受到一道温暖的视线。倏然举目望去，正看见周生辰回头打量她。看见小女孩终于展颜露出了一丝这个年龄该有的欢欣雀跃，周生辰微微一笑回过头去。
饶是放慢了速度，一行人也于两日后凌晨到了西州城近郊。周生辰吩咐晓誉带着时宜先行回王府安顿。
“师父要去哪里？”时宜打着手势问身后的大师姐。
“咱们这一趟走了将近二十日，师父要去城外军营大阅王军，然后再处理一些积压的军务。”晓誉的语气里有对年轻主帅的敬佩：“这么多年虽然有军师辅佐和我们这些师兄弟打下手，师父身上的担子也还是很重的。”
“大师姐我想一起去参加王军大阅，可以吗？”想到前世晨光熹微中的惊鸿一瞥，时宜向往不已。如果她可以不是远远站在西州城楼上，而是亲身立于万千王军之中。。。
长夜破晓，三军齐出。狼烟为景，黄沙袭天。时宜想再次看到那个真正的周生辰，那个手握七十万大军的小南辰王。
“这。。。”晓誉有点为难。做为小南辰王手下的将军，周生辰的每一句吩咐于她都是不容置疑的军令。
时宜露出了恳求的神色。
晓誉心里叹了一口气。小师妹不会说话，自然也无法出声叫住即将领队往城外军营去的师父。这种时候做为大师姐当然得硬着头皮帮她开口啦。谁让她是大师姐呢！想着，晓誉打马上前叫住了年轻的藩王。
“何事？”周生辰按辔，微微回头。
“。。。师妹想跟着一起去军营，参加王军大阅。”虽然是帮师妹带话，但晓誉还是有些微紧张。
“你不累吗？”周生辰目光转回到时宜身上，语气平和。
“不累，十一想跟师父师兄师姐们一起。”时宜认真地比划着手势。
眼前就是西州城，那些人应该还不敢把爪牙伸到王府门前。
但万一呢？
年轻的藩王想了想，点点头：“好，一起吧。正好带你见见其他师兄师姐，还有军师。”
小女孩的双眸弯弯的，闻言整个人仿佛都亮了起来。
又是这个纯真诚挚的笑意。周生辰看着雀跃的小女孩，也情不自禁地弯了弯唇角。
看来师父真的很喜欢这个新收的小师妹，晓誉心里默默地想。真好，感觉师父在小师妹面前也变得鲜活了一些，不再仅仅是那个杀伐果断克制自持的小南辰王。
“走吧时宜！”三哥漼风再次与晓誉并辔，声音里有掩饰不住的兴奋：“王军大阅啊，这可是王军大阅！妹妹确实该来看看的！”
“哈哈，为什么？”晓誉看着两眼放光的漼风，心中好笑。
“水淹匠州，硕州鏖战，六出岱州。这些都是能够写进兵书，流芳后世的大战！”漼风盯着年轻藩王的背影，脸上写满了崇敬之情。“时宜，有时候为兄可真是羡慕你，能拜入小南辰王门下。”
小女孩微微笑着，也望着那道挺拔的背影。突然秀眉一轩，骄傲地仰起小脸向她的三哥做了一个手语：“我知道！”
“讨打！”
等漼风和时宜真正置身于千军万马之前时，才深刻体会到脑海里的憧憬和身临其境的体验完全是两回事。目之所及每一位兵士都是手执利刃，神情肃穆。晨风带着一丝微凉拂过绵延了数里的鸦青色的人海，却是一声嘈杂也无，只偶尔听见一两声战马的嘶鸣。
所有人都在静静等候他们的主帅。
少顷，一个披坚执锐的身影缓缓登上高台。穿上了铠甲的周生辰整个人不再温润儒雅，而是变的凌厉锋锐，让人不敢直视。
战鼓响起，声震四野。
疾如风，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
“世行为鉴，死节守义！”
“世行为鉴，死节守义！”
“世行为鉴，死节守义！”
时宜又一次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她的心，与他擂响的战鼓相呼应，也与王军将士们震天的口号相呼应。
一下，两下。
澎湃而热烈。
重来一世，她不再寄希望于所谓的天理昭然。
顷其一生，竭尽全力，她漼时宜想要护着他的性命，和王军的清白。
死而后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