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世间所有的相遇其实都是久别重逢。

    时宜望着自己左前方缓辔而行的白衣身影，感受着背后传来大师姐的体温，一时觉得如在梦里。明明一个多时辰前的今日还普通到毫无记住的理由。

    建元元年，荷月，望日。

    辰时。

    她终于又做回了南辰王府的十一。

    “师妹骑过马吗？”女将军见坐在自己身前的这位贵女自上马以来就只是安静地乖乖端坐着，面对热闹的市肆既不兴奋也不东张西望，心里不觉对世家教养暗暗佩服。同时又有点怜惜这个小师妹。

    小小年纪，得多少清冷孤寂才凝练成这八风不动的态度。

    时宜闻言偏过头深深望了女将军一眼，似乎想到了什么，垂目缓缓摇了摇头。

    前世，大师姐也在同一天同一场庆功宴后，永远留在了平阴。

    小师妹眼里的哀伤看得宏晓誉一愣，不自在地坐直了些。转念一想，乍然离开亲族背井离乡，当年连自己都伤心了一段时间，更别说从小金尊玉贵被呵护长大的世家贵女了。

    将心比心，女将军的怜惜更盛：“城里市肆拥挤只能缓行，等待会儿出了城队伍真正行进起来师姐带你纵马跑一段，可有意思了。”有心逗这个新得的小师妹开心，宏晓誉语气轻快。

    大师姐还是这么温厚的一个人。

    这样的人，明明应该有个幸福的结局。

    “等一下！”

    时宜正自黯然，突然一阵马蹄疾驰的声音传来。队伍后面漼家的府兵似乎认识来人，纷纷给他让路。

    “等一下，等一下！”说话间，来人便冲到了晓誉和时宜附近，目光在一众鸦青色里寻找着什么。看到靠在女将军怀里的年幼贵女时突然展颜：“终于追上了！”说着就要打马近前。

    “你是何人！”看着突然靠近的陌生男子，女将军单手挽着缰绳，微微用力环住身前的贵女。另一只手警戒地拔出了佩剑指向来人。一直在前方不远处的年轻藩王也勒马回身看了过来。

    时宜望向来人眼前一亮，连忙向大师姐做着手语。

    这是我三哥啊，漼风。

    “晓誉，”周生辰按辔缓缓行了过来，“没事，这应该是漼家人。”

    匆匆赶来的青年利落地翻身下马，向着白衣的藩王单膝跪了下去：“漼氏漼风，拜见殿下。”

    “不必多礼。何事？”

    “漼风仰慕殿下，想追随殿下。已获家父首肯，并亲书荐信一封。本拟秋后随妹妹西行，没想到今日殿下突访清河。”说着青年从怀里拿出一个小小卷轴恭敬地呈上。

    周生辰接过略扫了一眼，向马前的青年点头道：“本王从来不会拒绝投军的贵族子弟，但是留不留的下来还是要看你自己本事。”

    “是！”青年闻言大喜。

    少顷，长长的队伍穿过清河热闹的街市继续前进。

    “三哥你怎么来了！”时宜有些惊喜地对身边并辔而行的青年打着手语。虽然她知道漼风一定会去西州投军，但今日一切都太仓促，她没想到他会立刻不管不顾地赶来。

    “哈哈，为兄想跟你一起去西州啊！队伍里能看懂手语一路上陪你说话的可不多。”刚刚被小南辰王首肯加入王军，漼风脸上洋溢着兴奋。

    “师妹，这位是你的兄长？”想到刚才拔剑指着对方，女将军语气里有些不好意思。

    “在下漼风，是时宜的表兄。”青年爽朗地抱拳，“久仰小南辰王座下宏将军的大名！”

    性格相仿的两个年轻人在一起一会儿就混熟了。一路上时宜有时候坐在晓誉马上，有时候又会换去漼风那里。两人还玩笑地让时宜评价谁的马更稳，骑术更佳。

    真好。

    坐在树下歇息的时宜望着河边有说有笑的两人，慢慢红了眼眶。

    “十一。”周生辰拿着干粮和水走过来：“队伍稍后出发，你吃点东西。”

    听见师父的声音时宜连忙站了起来，稳住心神。刚想拜下去就被一双手稳稳扶住。

    “又忘了吗？不必拘礼。”

    时宜自然记得。无论前世今生，周生辰都不喜欢她拜他。

    “这几日队伍疾行，身体可还受得住？”

    刚出清河郡的时候周生辰怕时宜世家贵女，身娇体弱适应不了骑马疾行，因此刻意压住了队伍的速度。没想到暗暗观察了两日，小女孩竟然一声抱怨也没有，神色如常。这才放心让队伍放开了速度向西州疾驰而去。一路王旗开道，眼看明日午后便可抵达西州境内。早上晓誉已让手下斥候先行，通知王军前来接应。

    连续好几日风尘仆仆赶路，略显得有些疲惫的年幼贵女微微笑了笑，打着手语表示自己一切都好，师父不必担心。

    周生辰点点头，心下对自己新收的这个徒弟十分满意。明明是养尊处优的名门贵女，却丝毫不见骄娇二气，举手投足间反而有几分坚毅。这几日观她行事皆是张弛有度，待人接物也十分温柔谦和。

    除了有几次偶然看到她目光放空不知盯着哪里出神，整个人仿佛游离于人群之外，显得有些悲伤。

    是骤然离家之故吗？

    “我这几日在想等到了王府安顿下来，要具体教你一些什么。”周生辰温和地看着正在小口喝水的时宜，“可惜想来想去也没想好要怎么教你，毕竟你是我正经收的第一个徒弟。。。不如你自己说说想向我学些什么？”

    时宜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前世漼氏不许她习武。今生阿娘已经禁止自己入漼氏书院将近两年，医术更是不许再碰。每日只教习一些音律和女红。

    总不能让小南辰王教自己女红。兜兜转转，还是唯有音律一门。

    “你阿娘说你醉心于医术，”周生辰看出时宜踌躇：“她说你也非常喜欢看书，从小泡在漼氏书院里长大。”

    时宜猛地抬头看向周生辰。

    望着小女孩双眸里渐渐亮起的光芒，年轻的藩王嘴角带上笑意：“你阿娘说漼氏不拘你学些什么，只要不随王军出征就好。”

    阿娘，阿舅。。。时宜心中泛起感激。

    “医术军师十分擅长，我也略懂一二，我们或可以一起学习。王军出征的时候我会延请西州名医入府教你。读书的话王府里有一整座藏书楼。虽比不上漼氏书院的规模，但其中不少兵法典籍应是漼氏没有的。”周生辰略顿了顿：“不过你毕竟是拜我为师，如果都是假手他人或是放任你自学，那我这个师父当的可是有些惭愧。”

    “师父，十一想习武。”时宜郑重地做着手势，眼里带着一丝怕被拒绝的小心翼翼。

    习武？周生辰有点哑然。

    他倒是很乐意教，但一个金尊玉贵的世家贵女，又不上战场，为什么要习武呢。

    “习武可不轻松。”周生辰望着时宜的眼睛，“即使是王府里的演武场，也比不得内院清净。一旦刮风下雨便是漫天黄沙，满地泥泞。更别提需每日风雨无阻早晚练功。即使不上战场，身上也少不了青紫伤痕。”

    “十一不怕。”小女孩直直地望进周生辰的眼睛。

    “你若只是担心自身安全，那大可不必习武。王府守卫森严，定可以护你平安。”

    “十一不担心自身安全。”小女孩摇了摇头，“习武，是因为我有想保护的人。”

    相处时日尚短，周生辰并不能完全看懂小女孩的手语。他只从她坚定的目光中得知她想习武，且心意已决。

    避开时宜灼灼的目光，周生辰轻叹了口气。突然如闪电般出手在她右肩轻轻一推。

    小女孩并没有如预料中那样往后几步踉跄摔倒，而只是上半身微微后仰，很快便站直身体。然后有些疑惑地看着周生辰。

    “你练过武？”年轻的藩王有些惊讶。

    时宜连忙摇头。

    “哈哈，师妹有点天赋啊！”一旁天行见师父出手试探小师妹，忍不住凑了过来。于是恰好看见这一幕。

    “妹妹自小体弱，所以一直练习松鹤九式强身健体。是前太医院正齐老先生传授的。”漼风和晓誉说话间也从河边走了回来。

    难怪，周生辰心中默默点头。没想到自己竟误打误撞收了个习武的好苗子。不由心下对这个小徒弟愈发满意起来。

    “十一，无论学医还是习武，或是旁的什么，我都愿意教你。但你阿娘有一句话让我带给你，恰好也是我想嘱咐你的。”周生辰的语气突然有些严肃。

    “一善染心，万劫不朽。百灯旷照，千里通明。”

    时宜愣愣地看着眼前人，突然再也忍不住掉下泪来。一善染心，万劫不朽。所以你选择放下兵刃束手就擒，对吗？

    眼见小女孩突然哭了，周生辰一时有点手足无措。自己是说错什么了吗？

    刚想是不是应该拍拍她的头安慰一下，突然惊变陡生，数道利器破空之声倏然而至。

    眼神一凛，周生辰来不及多想一把将小女孩揽进怀里，另一手瞬间佩剑出鞘，密不透风的剑意将两人牢牢罩住。

    晓誉天行等人也都纷纷拔出佩剑，与突然来袭的十余人缠斗起来。虽然来者皆武艺高强，奈何周生辰此行的随扈也都是王军里的顶尖高手，再加上漼府府兵人数众多，来人没一会儿便全军覆没，只剩最后一个被天行用剑顶着脖子押解到小南辰王面前。但这个死士倒是硬气，梗着脖子一言不发。

    晓誉在一边来回检查警戒，防止有漏网之鱼。突然几步之外一块令牌吸引了她的注意。刚想走过去捡起来细细查看，周生辰叫住了她，微微摇头。晓誉立刻会意，把目光从令牌上漠然转开。

    “本王不知道你们背后是谁，也没兴趣知道。回去告诉你们的主人，漼时宜已经是南辰王府的人。想要伤害她，需得问问本王和王军将士们答不答应。”小南辰王语气森冷，一字一句。

    放走那个死士，周生辰才发现自己依然紧紧搂着十一。小女孩也环着他的腰，正抬脸看他。年轻的藩王心中一惊，连忙放开手想退开一步。可是小女孩突然双手收紧，一头撞进他的怀里无声地大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