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鹤拂袖转身，负手站在她面前，沉默地看着她。
寝殿很大，内室很深，周围烛光幽暗，鹤骨松姿的男人站起身后，更是增加了那种无形的压迫感。条件谈不拢，阮元元很想硬来，但面对这样的压迫感，她又有点怂。
在神殿内，面对神官，即便是千年大妖也硬不起来的，更何况她目前只有六百岁。
颜鹤正要开口，却这时，外头忽然传来一句：“大人。”
在这深夜里，那声音来得很是突兀，颜鹤这才将目光从阮元元身上移开，看向那幽暗的过道。片刻后，外面的侍从又往里喊了一声，他才开口：“何事？”
“林神官和花神官回来了，求见大人。”
颜鹤：“让他们去素厅候着。”
“是。”
侍从离开后，颜鹤才又看向阮元元：“你先在这待着，等我回来再说，别乱跑，若是被神殿的镇妖器发现了，到时即便是本座也救不了你。”
这话听起来，似乎是聚灵丹的事有得商量，但阮元元又不太明白他到底是什么意思，便不解地问：“大人是答应了？”
颜鹤却没有应她，只是捏了个指印，在内室的门窗上加了一道隔绝妖气的符文，然后便出去了。
……
出了寝殿，去往飞鸾台素厅的路上，颜鹤看了看天上那轮明月。
今夜的此刻，是月华最盛之时。
他也只是听师尊说过，三十年前，每每到这样的夜晚，神都的百妖都会出来，抬首望月，取月华之灵。听说那一晚的神都，城内地上铺银，屋上琉瓦如霜，城外风林低吟，山里泉水甘甜。
据说那是神都最为绮丽的一景，周围百里不见毒瘴，上面政通人和，下面百姓安乐。
而如今，再没有那样的盛景，月灵落下便消失，融不进这人间烟火，城外的毒瘴一日比一日重，还频频滋生出邪祟，神殿的职责越来越重，殿里的神官再多，也日渐忙不过来。
弑妖令下，三十年来，神都无妖。
但今夜，他这里居然来了一只小猫妖，依旧是不知世事，又轻灵又懵懂。
颜鹤走入素厅的时候，还在想着这些事，平日里清冷的眉眼染上些许暖色，好似还有一闪而过的笑意，正好被候在厅内的林书月和花千曲看到，两人皆是一怔。
不过待颜鹤抬起眼看向他们的时候，那目中的暖色便消失了，只余一片冷清。
林书月回过神，立即上前行礼：“师尊，陈家村的怪事我和二师弟已查清，确实是因邪祟而起，村里的邪祟我们已清除，并对整个村子做了赐福净化，只是我们发现，净化符的术力降低了。此次我们用了比上次多一倍的净化符，才将整个村子的毒瘴净化干净。”
颜鹤一共收了四名弟子，林书月是入门最早的一位，顺理成章成了大师姐。花千曲虽比林书月大一岁，偏他老子的动作比林家慢了三天，拜入颜鹤座下时，再不甘心也只能居第二，不得不捏着鼻子喊林书月一声大师姐。
林书月刚一说完，花千曲就张口道：“师姐，不是净化符的术力降低了，是那些毒瘴的范围扩大了。”
林书月瞪了花千曲一眼，想说什么，却又忍住了。毒瘴的范围确实是扩大了，但净化符的术力也的确是降低了，是整个神都得灵气日渐稀薄导致的，然而这事却说不得，说了就是犯了天颜。
旁的人不清楚这些事，但身为大神官的亲传弟子，他们自是能有所察觉。
知道林书月心里不痛快，花千曲便朝她一笑，那双桃花眼尽显风流，林书月冷着脸收回目光。
颜鹤不管座下两弟子的眉来眼去，只淡淡道：“你们回来路上，城外毒瘴的情况如何？”
说到这个，林书月和花千曲的脸色都凝重了几分，两人对视了一眼，林书月开口道：“城外五里处已发现有毒瘴，依这速度，怕是用不了半年，神都内也会生出毒瘴来。”
毒瘴不仅会滋生出邪祟，还会引发各种疾病。神都百余万人口，又是天子圣地，若真出了什么乱子，连锁反应下，谁都不知最终会发生什么样的灾难。
林书月说完，就看向座上一直沉默的男人，其实师尊比他们大不了几岁，正式坐上大神官的位置也才三年有余，但整个神殿上下，就没有人不服这位年轻的大神官。
因为七年前，洛城曾爆发过一起毒瘴事件，差点导致数千人死亡；四年前，皇宫也经历过一起妖邪噬人事件，差点祸及整个后宫。那两件事，都事发突然，很多人甚至都没能反应过来，都是师尊凭一己之力清除毒瘴，镇压妖邪，而且当时他甚至还不是大神官。
如今毒瘴逼近神都，师尊应该还是有办法解决的，林书月对此有着莫名的信心。
颜鹤：“将长泽和长丰都召回来吧。”
林书月和花千曲都有些诧异，花千曲忍不住问：“师尊可是有什么要指派他们？三师弟和四师弟在外的修行，都还差半年才完成，这个时候召回来……”
颜鹤看了他一眼，花千曲下意识地就要低头，却将垂下眼睛时，忍住了，直视颜鹤的眼睛。
颜鹤这才道出一句：“为师明日要出去一趟，去接你们的小师叔回来。”
林书月和花千曲都是一愣，花千曲愣怔地开口：“小师叔？”
他们从不知道，他们还有位小师叔，哪来的小师叔？以前也不曾听师尊提起过。
颜鹤：“是你们师爷十几年前，在泽山收的小徒弟。只是那会儿师尊他的身体已不大好，收了那孩子后，没教她多久圣上就将师尊召回神都，当时师尊并未将她一起带回神都，只让她留在泽山的山庄里。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也是最近才想起应当接她回神殿，你们日后见着她，都要敬重，不得无礼。”
林书月和花千曲赶紧应下：“师尊放心，我们定会敬重小师叔。”
……
从飞鸾台出来后，林书月忍不住道：“看来师尊很重视这位小师叔，特意将三师弟和四师弟召回来，就是为了让他们也见一见小师叔。”
花千曲想了想，却道：“你不觉得奇怪吗？好端端的，忽然冒出位小师叔来，以前从不曾听师尊提起过，而且师爷也不曾往外传，他还有另一位弟子，一直以来，大家都认为咱师尊就是师爷唯一的弟子。”
林书月：“应当是师爷收了小师叔后，没留在身边教导，所以才没人知道吧。”
花千曲摇头：“还是觉得有点奇怪。”
林书月：“你瞎琢磨什么呢？难不成你是不想认这个小师叔，还是你不信师尊的话？我看你是嫌事不多吧！”
花千曲嘶了一下：“我可没这么说，你别害我！”
林书月想了想，又道：“不过，我确实觉得，师尊刚刚似乎真的有些不一样，心情不错的样子。”
花千曲瞥了林书月一眼：“我还以为你没看出来，也对，也就师尊的事，你才这般上心。”
林书月上下打量他：“你怎么这么阴阳怪气的？”
花千曲笑了笑：“师姐想多了。”
……
颜鹤回到寝室，就看到阮元元已经躺在他的床榻上了，睡得还很香的样子。
他走到旁边看了半响，正犹豫是不是要叫醒她时，正好阮元元翻了个身，随后她似乎察觉到陌生的气息，就一下子醒了过来，然后蹭地坐起身。
看清是他后，阮元元才松了口气：“大人，你回来了。”
她为了追聚灵丹，这十几天几乎都没怎么合过眼，颜鹤出去后，她便往他床榻一坐。这床又大又软，还有股清香，闻起来像山林的味道，她忍不住在上面打了个滚，然后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
颜鹤没叫她下来，只是站在旁边道：“明日我送你出去。”
阮元元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那双猫眼当即变成竖瞳：“大人果然还是想贪我的聚灵丹！”
颜鹤：“你需要一个身份，才能留在神殿。明天我送你出去，给你一个身份，然后再接你回来，如此你便能名正言顺地留在这里。”
“嗯？”阮元元听出这话里的意思，愣了愣，“给我什么身份？”
颜鹤便将刚刚他同林书月和花千曲说过的话，大致复述了一遍，阮元元安静地听完，她的眼瞳恢复成滴溜圆的样子：“小师叔，这个身份是不是很高？”
颜鹤：“是辈分高。”
阮元元：“我成了神殿的小师叔，那神殿的镇妖器是不是就不会对付我了？”
颜鹤：“只要是妖，镇妖器都会一律镇压。”
阮元元顿时有些蔫：“神都这边的灵气太稀薄了，完全隐藏住妖气很困难。”
颜鹤看着那颗毛茸茸的脑袋，片刻后，他才从身上拿出一枚小金牌递给她：“戴上这个，可以隐藏你的妖气，只要你不在神殿内伤人，镇妖器不会察觉到你是妖。”
阮元元有些惊诧地接过那枚两指宽的小金牌，翻来覆去的看了好几遍：“只需戴在身上就行。”
颜鹤点头。
阮元元立马拔出几根猫毛，吹了口气，就将手里的猫毛化成一根线。只是她正要将小金牌穿到线上时，颜鹤却止住了她的动作。
阮元元不解地抬起脸，颜鹤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接过她手里的小金牌，转身走到旁边的柜子旁，打开一匣子，找出一条精致的链子，将小金牌穿好，然后再拿过来寄给她。
金链子吊着小金牌，从他指间垂下，落到她面前，在烛光中轻轻晃动，熠熠生辉。
“真漂亮！”阮元元欢喜地接过去，高高兴兴地戴上，“多谢大人。”
颜鹤微微颔首，然后问：“你叫什么？”
“阮元元。”她说着，还拿手比划出这几个字。
颜鹤有些意外：“为何姓阮？”
妖一般是只有名字，没有姓氏，除非是有人赐姓。
阮元元似乎被这个问题问住了，想了想才道：“忘了，好几百年了，好像是当时有个姐姐也姓阮，我觉得好听，就用了同样的姓。”
颜鹤看着她若有所思，片刻后才道：“我姓颜名鹤，字长庚。”
阮元元点头：“颜大人。”
颜鹤默了默，便道：“夜深了，早点休息吧，明天我送你出神殿。”
阮元元有点舍不得这张床，但她也知道自己不能占了别人的床，想了想，便抬起脸试探着问：“大人，这床大的很，我就睡一小块地方可好？”
颜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