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天子圣令，神都无妖。”
离亥时还差一刻钟，打更的陈老儿念着打更的号子，佝偻着背走到玉台街这边时，抬起眼，远远一瞧，果真那个姑娘还站在那。
她一直望着神殿大门，动也不动，这得有大半个时辰了。
这些年，外头的瘴气越来越重，神殿的声望也随之越来越大。所以隔三差五的，就会有些苦命人跑来神殿祈福，而且往往是前一晚就在神殿门口候着，据说是等的时间越久，就越能显出心诚来。
入秋了，夜里是一天冷似一天。那姑娘身上穿得单薄，孤零零地站在那，瞧着就让人有些不落忍。而且这也太晚了，即便一般宵小不敢在神殿门口造次，但那到底是个姑娘家，实在叫人不放心，陈老儿便走过去劝道：“姑娘，回家吧，无论是要祈福还是请符，都可以明儿一早来。”
阮元元转过头，有些不解地看了陈老儿一眼。
陈老儿没想到这姑娘竟生得这般俊，特别是那双眼睛，像王员外家里养的那只猫儿，圆溜溜的，又清透又漂亮，多瞧两眼就能叫人心软。
阮元元忽然问：“老伯伯，你知道这神殿里，都住着什么人吗？”
这都到神殿门口了，还能不知道神殿里住的什么人，陈老儿觉得这话问得有些傻，这莫不是个憨儿。
“这神都哪个不晓得，这神殿里住着的，是神官呐。”
阮元元便抬起手，往上指了指：“那最高的那楼上，里头住的也是神官？是哪个神官？”
陈老儿转头，顺着阮元元的指向看过去，那是神殿的飞鸾台，也是神殿里最高的一幢楼台。即便隔着高高的围墙，还离得这般远，又是在夜里，也一样能看到那如展翅般的飞檐翘角，一重一重，精巧流畅，宛若九天宫阙。
陈老儿只是个打更的老头，一个月下来就挣几担糙米的钱，自然不晓得那等贵人的事，他甚至都没进去过神殿。但这姑娘问得这般认真，滴溜圆的一双眼珠子忽闪忽闪地瞅着他，好似将他当成了什么都晓得的长辈，陈老儿便道：“那最高的楼台里，住的当然就是大神官。”
阮元元：“大神官？”
陈老儿瞧她着实是一脸单纯，就又劝道：“姑娘，夜深了，赶紧回去吧，不然家里人该担心了。”
阮元元却问：“要怎样才能见到大神官？”
陈老儿愣了一下，才道：“一般人是见不着大神官的，那可是大神官呐，连天子都要礼让三分，普通人怎么可能说见就见。”
“天子？”阮元元想了想，又问，“老伯伯，你刚刚说，天子圣令，神都无妖，神都真的没有妖了吗？”
陈老儿听到这话，似想起什么往事，轻叹一声：“三十年前，天子下颁了弑妖令后，神都的妖能杀的都杀了，余的能跑也都跑了，如今大抵是没有了吧。”
忽有夜风穿街而过，带来一阵沁肤的寒凉，陈老儿不由打了个哆嗦。
阮元元有些愣住，最近两百年，她都在深山里修行，不知人间世事变化。
若非聚灵丹丢失，她循着气息寻来神都，还不知人间的朝代早已更迭，天家也换了姓，人和妖竟已变得势不两立。
她记得上一次来神都，大概是两百多年前，那时并无什么弑妖令，许多妖都喜欢混在神都里生活。那些犯了事的妖，若犯的事儿不大，被抓到了也就是责罚一通，或是关起来，唯伤了人命的妖，才会被斩杀。
难怪她这次过来，感觉神都的变化很大，确实是嗅不到什么妖气了，但灵气比起以前也稀薄了很多，几乎要感觉不到了，而且城外不远处，竟就有了毒瘴。
繁华的神都城，如今怨气深藏，戾气凝重。
陈老儿又劝了一句，见劝不动，便无奈地摇了摇头，然后就继续巡街打更去了。
夜渐深，那句“天子圣令，神都无妖”在空旷清冷的长街里回响。
亥时整，终于到了今夜月华最盛之时。
阮元元走到墙根的阴影里，银色的月华轻轻洒下，她抬起脸，虔诚望月，再深深一吸，那双滴溜圆的眸子，突然间变成妖异的竖瞳，在这黑夜里莹莹发亮。
吸足月华，便能掩盖妖气。
神殿有镇妖器，她不敢擅闯，唯将妖气掩去，方可安全潜入。
月下的纤影在无人注意的角落里起了一层水波，幽静的深夜传来一声又娇又细的“喵”声，一只白猫突然从阴影里跃出，动作迅疾灵巧，在月下反射出一道流光。只见它瞬间就跃过高墙，眨眼间便立在前殿高高的屋脊上，银月挂它身后，夜风徐徐来，柔软的耳尖轻抖，雪白的毛如梦般在周身浮动。
阮元元转头，看向不远处的飞鸾台，毛茸茸的尾巴一扫，就朝那里凌空一跃。
两名侍卫正在附近巡逻，其中一位似乎察觉到异样，不由停下。
“怎么了？”
“我好像听到猫叫的声音。”
“有吗？我什么都没听到，哪有猫？”
“现在又没有了，奇怪，不会是妖吧！”
“笑话，现在哪还有妖敢进神都，更不可能进得来神殿。神殿不仅有镇妖器，还有大神官呢，哪只妖敢靠近？要真有妖敢来，完全就是自投罗网！”
“也对，应该是听错了。”
“肯定是听错了，神都无妖啊。”
……
又是神都无妖！
那两侍卫都走了，这四个字还是顺着夜风远远地传过来，这是阮元元进了神都后，听到最多的一句话。
每个字都透着一种说不清的恶意。
现在这样的神都，她很不喜欢。
还是赶快拿回聚灵丹，然后离开这里。
聚灵丹是它灵智刚开那年，在深山里捡到的宝贝，她带在身上五百年了。聚灵丹通过吸收她的妖气来聚天地灵气，再反哺给她，助她修行。五百年来，她的聚灵丹不曾离过身，连晚上睡觉的时候，她都将聚灵丹蜷在自己的肚皮里，然后才能睡得安心。
她从未想过聚灵丹会不见，发现弄丢的那日，阮元元第一次感受到从未有过的恐慌。
就好似，她身体里很重要的一部分，突然间不见了！
巨大的空洞感，让她无比的茫然和焦虑，坐立难安。
她甚至无法再继续修行下去。
她必须把聚灵丹找回来！
……
深夜起雾，白蒙蒙的，如梦如幻。阮元元轻轻落在飞鸾台上，厚厚的爪垫踩着光滑的地板，一丁点声音都没发出。
飞鸾台上没有侍卫，楼台的走廊上空无一人，但她依旧谨慎地保持着原形，藏在阴影里，顺着墙根一溜烟地往中间那扇巨大的门跑去，她的聚灵丹就在那扇门里。
她不离身带了五百年，聚灵丹上沾满了她的妖气，非百年不散。
如今不过丢了十余日，即便这里的神官不知是用什么法子，掩盖了聚灵丹上的妖气。但那只能骗骗别人，却骗不过她，那是她的妖气，即便是隔着千百里，她也能嗅到自己的妖气。
阮元元消无声息地走到那扇门前，门是关着的，她抬起猫爪往里推了推，厚重的门板纹丝不动，不用妖力的话，根本推不开。
神殿的威压令她不敢随意使用妖力，而且不确定里面是什么情况，但她确定自己的聚灵丹就在里面。
阮元元抬起脑袋，盯着眼前紧闭的门，那双竖瞳在这夜里发出妖异的荧光。她深呼吸了一下，稳住情绪，然后微微侧着脑袋，仔细听里头的动静。
月光从飞檐翘角外照了进来，刚好照到它毛茸茸的小脑袋，就见那双耳朵尖轻微地抖了抖，夜很静，里头也没有任何声音，没有人，可以进。
楼台上，银月下，猫影化成流光，从门缝里流了进去。
只是刚一进去，她就发现自己判断错了！
里面有人！
而且这里头的威压，比起外面镇妖器的威压还要可怕！
阮元元僵硬地站在那，浑身的毛都炸了，身体反射性地躬起，一双竖瞳紧紧盯着前方。
房间很大，却只点了零星的几盏烛火，虽不影响她的视线，但幽暗的光线增加了这里的压迫感。只见一排排的立柱，一重重的帐幔，越往里越寂静，这里像是个沉睡的宫殿。
阮元元紧绷了一会后，才发现这里的威压并没有特意针对她，那些可怕的气息只是沉默地弥漫于这个空间，并没有因为她的突然闯入而起什么变化。
她慢慢放松下去，那人在房间最里头，聚灵丹也在那边，而且显然对方还没发现她。
雪白的猫爪一步一步往里，每一步都走得优雅无声，毛茸茸的尾巴一开始还轻轻晃着，但随着她越往里走，她尾巴晃动的幅度就越来越慢，越来越小。
终于——
她走到房间的最里面，看到了那个人，但才刚看到个影子，就见无数丹书符文自那人身上幻化而出，漫屋飞舞，瞬间形成旋涡之势！
虽那只是虚化的丹书，但对妖来说，无论虚实，丹书符文都是很可怕的威胁。
阮元元大惊，浑身毛都竖了起来，差点就爆出妖力直接对抗。
幸好最后一瞬，她发现了异样，及时收住妖力。
那些丹书并没有对付她，漩涡的中心是那个盘腿而坐的身影，所有符文释放出来的威压，都对准那人——不，不对！
丹书符文对准的是聚灵丹！
她的聚灵丹在那个人身上！
聚灵丹上的妖气正在溢出，和丹书形成对冲之势，所以此时这些丹书压制的，正是他身上的聚灵丹。
但聚灵丹上的妖气，非百年不散，若就这般强硬以丹书符文压制妖气，她的聚灵丹一定会化为齑粉。
而且此时聚灵丹上溢出来的妖气越来越多，丹书漩涡也转得越转越快，这空旷深幽的房间里似突然间起了场风暴。
阮元元心里骇然，聚灵丹不能被毁了，必须拿回来，她一急，身体当即一个飞跃，冲向丹书符文的漩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