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在我看来,陈秀才就是个老实人,这样一个老实人又如何会去偷东西,而且陈秀才虽然穷,但“锁妖骨”这么邪乎的东西又卖不出好价格,他偷这东西有何用?

    我问刘嫂是不是县衙又抓错了人。

    但她却说是陈秀才亲口承认了的。

    “你也不相信吧,可那东西确实是从陈秀才家搜出来的。”

    我与刘嫂在院里嗑着瓜子说话,白泽便从屋里走了出来,手里端着个茶壶和个小茶杯,坐在我们不远处静静喝茶。

    我没有理会他,问刘嫂:“前几天我们这些院子不是都被搜过了吗?也没瞧见搜出什么来,现在应该搜到城东那块,怎么这次又去他家搜了?”

    陈秀才的院子离我住的院子近,今早上我睡得迷迷糊糊间似听到院外吵闹,但翻了个身后我又睡过去,没想到是县衙去搜东西的。

    “这就要说到元宝他们了,听说昨天元宝他们把蹴鞠踢到陈秀才院里了,元宝去院里拾的时候看见陈秀才在屋里坐着与人说话,他们以为陈秀才又在与他娘子说话,凑近一看才知道他手里捧着那盏灯,他是在和那盏灯说话。”

    “他把这事和他爹一说,他爹就去抓人了。”

    “你说这陈秀才莫不是跟他娘子呆久了,脑子也犯糊涂了?偷这破灯做什么?”

    我看了坐在旁边气定神闲喝的白泽,摇了摇头:“大概是犯糊涂了。他在堂上怎么说的?”

    刘嫂把瓜子壳“呸”一声吐在地上,我瞧见白泽的眉头跟着敛了敛。

    “还能怎么说,这都人赃俱获了,只好认了呗。”

    “那他为什么要偷那盏灯?”

    “说来邪乎,他说自己是中了邪,听到那盏灯和自己说话了。你说一盏灯怎么和人说话呢?难不成真像老道士说的那里头关着只妖?”

    说到这她又突然想起一事来,同我说:“你别不信,我记得秋娘变傻那次就是在流云观,听说是去上香求子的,可当天却是被人从山上抬下来的,你说这是不是也与那灯有关?”

    说完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是很奇怪,我却宽慰她道:“怎么可能,你都说山上那道士没什么本事,这灯就是糊弄人用的,有妖就他这点本事能镇得住?多数都是巧合罢了。”

    刘嫂听完笑着点点头:“说得有理,想必是陈秀才从前住在道观里,听那老道士胡扯惯了,迷了心智也不一定。”

    我好奇道:“陈秀才从前住在道观里?”

    刘嫂道:“我没同你说过?陈秀才十岁死了爹娘,城里人怕他一个人养活不了自己就将他送到道观里,这么说来他还是老道士一手养大的,本想着他以后也会当个道士,没想到过了五六年后,有一天陈秀才一个人下了山,还在城里卖起了字画,自此再没回去过。”

    原来陈秀才与老道士这两个八杆子打不到一起的人竟然是老熟人,我平日里却不见他们有什么来往。

    “今儿早上老道士一得了这消息,当场气得狠狠抽了陈秀才一巴掌,想来也是,以为是自己养大的孩子,却没想到到头来养的是只白眼儿狼。”

    “从前倒不见陈秀才与道观的人有什么来往。”

    “就老道士这臭脾气,要不是这附近就这一座道观,想来也没人愿与他有什么来往。”

    “就从前那些没爹妈的孩子可怜,去道观拜个师尚且能浑口饭吃,不然,谁家愿意把孩子往那送。话说回来,到底是老道士这个师傅当得不好,这些年送上山的孩子没一个留下来的,到后来都不是像陈秀才一样另谋生路去了。”

    看来老道士的人缘确实差得很,且不说像刘嫂这类爱说他闲话的三姑六婆,就连自己亲手养大的徒弟也不怎么待见他,想来这也不是没道理的,就单凭如今跟在他身边那小道士的品性,可想而知他这做师傅的人品如何,正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臭味相投是一家!

    “陈秀才即已认罪,那县令大人是如何判的?”我竟有些同情陈秀才。

    刘嫂叹了口气,道:“打了二十大板,再罚做半月劳役。本来东西都找着了,这东西也不值钱,人也打了也罚了,陈秀才是被迷了心智也好,真偷盗也好,这事就算了结了。可那老道士却仍然不依不饶的——”

    刘嫂神神秘秘道:“我想那破灯确实有些诡异,你猜这次寻回来后这灯怎么着了?”

    “怎么着?”

    她拍拍胸脯,似乎是定了定神。

    “那破灯的烛火变颜色了。”

    我看了白泽一眼,见他手里执着茶杯,眼睛却盯着地上看,好似在想事情。

    “原本不是同你说,那灯没有灯蕊却是点亮着的,亮的还是红色的火。这回一看,灯笼里头的火竟然变成蓝色的了。”

    我笑道:“想来也就是只普通的灯笼,不过形状独特一些,我原本不想说,但我们道士一向会唬人,可能灯笼里头放了什么机关,所以看上去像是没有灯蕊也能点着,如今被人偷去那么多天,陈秀才不知机关如何,不小心触碰到,让火变成了蓝色也说不定。”

    刘嫂见我没被吓着,反而一副深知其中缘由的样子便也跟着放宽了心。

    “话就是这个理嘛,可老道士可是真会演戏哟,抱着那东西一边哭一边笑,发疯似地喊。”

    我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他喊什么‘它出来了!终于出来了!’,你说渗人不?就……就好像里头那只妖真被放出来了似的。”

    我不以为意,对刘嫂说:“做道士做到这份上,真是有够丢人的,虽然都是混这行的,但你以后千万不能把我和他做比较。”

    刘嫂笑了:“哪能啊,你是有真本事的,他那算啥,整天就知道神神叨叨地骗人。”

    刘嫂应该是信我的,至少我初来时帮她家抓过黄皮子,真正在她面前露过一手。虽然许多人认为我年纪尚轻,应该没多少本事,但总要比山上常年骗吃骗喝的老道士厉害些。

    “你说老道士喊这些话有啥意思,县令大人都烦了他了,索性一并将他关在牢里,说是让他清醒几日再回去,也是活该!”

    “他那小徒弟在县衙前哭得稀里哗啦,那么多年了,就瞧这一个像是没白养。”

    我翻了个白眼,所以说臭气相投是一家嘛。

    刘嫂犹豫了下,小心问我:“你说,这锁妖骨里真有妖吗?这要是真被放出来——”

    “都说了是道士故弄玄虚的把戏罢了。”

    得了回答,刘嫂跟着点点头。

    刘嫂又唠了两句才走,临走前说陈秀才不放心他家娘子,托她这半月照看他家娘子,这会儿她要上陈秀才家给秋娘送饭去。

    我又开始同情陈秀才,活得太苦了,都让人有些看不下去。

    刘嫂走后,白泽也回了屋,我追进去问他烛火从红色变成了蓝色,那妖是不是真被放了出来,他却说不知道。

    我说你真不想管一管吗?如果出了事该怎么办?

    他却说,人自己惹出来的事,为什么要让他们神仙去收拾。

    我想他大概还在与我置气,但他这话说的也挺有道理,我反驳不了,就没再问下去。

    日子继续太平地过下去,到了月中,广原县城接连下了几场大雨,天气又湿又冷,我自幼就极为畏冷,看这天气便裹着棉被不愿出门。

    大雨停的那日,天初初放晴,我刚抬脚走进院子准备晒个太阳,便听见院门前有人在哭,那不是一个人的哭声,那是一家老小撕心裂肺的恸哭。

    刘嫂死了。

    听说那日刘嫂照旧去陈秀才家给秋娘送饭,却见秋娘傻傻坐在床边,她头上的屋顶在漏水,雨水顺着秋娘的头发一路流到脖子,整件袄子都被淋湿了。

    刘嫂平日虽鸡婆了些,但为人热情心善,她把秋娘接去了自己家,给她擦干了头发换了衣裳,再等雨小些了,又叫来刘叔去修补陈秀才家的屋顶,可是那日不知怎的刘嫂也上了屋顶,但竹梯沾了水尤其滑脚,刘嫂下来时没站稳摔了下来,偏又不凑巧摔断了自己的脖子。

    等大夫赶到时人已经没气了,刘家一家老小抱头哭成一团,刘家老太太悲从中来,指着一旁傻愣愣的秋娘就骂,可是秋娘傻了,没什么反映,老太太又指着天骂,说老天没眼,为什么好人没有好报。

    天又下雨了,刘家人在雨里哭天喊地,最终被人劝了回去。秋娘一个人站在雨里,新换的衣裳又湿了,这回没有人再管她,我打着伞站在院门口瞧着她,她动也未动,任由雨水打在身上,眼皮也不眨一下。

    “又想多管闲事?”

    白泽不知道何时站在我身后,把我吓了一跳。

    “刘嫂死了。”

    他看着我,我看着他,我想从他眼里看出些什么来,但他一惯看淡生死,眼中看不出一丝波澜。

    “所以,少多管闲事。”

    我不知道他们神仙是不是都如他一般冷漠无情,是不是在他们眼里人就如同蝼蚁,生死不过一瞬间,全然不值一提。

    但我知我此时很生气,而我又不该生白泽的气,他说的没错,如果刘嫂不多管闲事可能就不会死,但刘嫂这么做就是多管闲事吗?我也不认同他。

    我回头再看了眼院外,有两个衙役从院前路过,大概不忍心看秋娘淋雨,领着她往陈秀才的家走了。

    我叹了口气,白泽已经转身往屋里走,仿佛他出来只是为了提醒我别多管闲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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