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加之罪

    袁守义呆愣片刻,忙捡起战报翻开看起来。愈看下去,他的脸色愈苍白,目光掠过最后一个字时,战报陡然坠落。

    触底时一声脆响惊动了袁曳的神经,他长臂一伸捞起战报一瞧,立时面如土色,低喃着:“假的,都是假的……大哥绝不会这么做……”

    于淑慎心头一紧,扯住袁曳的衣袖问:“怎么了?大哥怎么了?”

    他仍旧重复着那些话,对她的提问置若未闻。

    父子俩的反应悉数落入建宁帝眼里,他冷冷一笑,薄唇微张:“这就是你养的好儿子!”

    此言一出,袁守义如梦初醒,猛一下叩首在地,“晏儿他忠心耿耿,绝不会做出叛国投敌之事……老臣敢以性命担保!陛下明鉴!”

    话毕,连磕三个头,一下比一下有力,一下比一下沉重。

    叩毕,挥泪如雨。

    两朝老臣,洒泪乞求,字字锥心,令人唏嘘。

    见时机差不多了,杨旭微微躬身,面朝袁守义的方向,搔首长叹:“袁大人,军营里的士兵们亲眼看见袁晏出入于戎狄大营,他投敌叛国系板上钉钉之事实,纵你以性命保他清白,亦是徒劳。”

    这话刺醒了袁曳,他放声反驳:“何谓事实?何谓徒劳?袁将军甘愿放弃在京为官的机会,自请去西北戍边。那西北天寒地冻、风沙弥漫、寸草不生,袁将军驻守五年,与戎狄交战数十次,有好几次都险些命丧黄泉,好不容易才与之签署渭水之约,而今你们说他投敌叛国?简直可笑!”

    于他而言,袁晏是大哥,是榜样,是骄傲,他不容许任何人来诋毁袁晏。

    建宁帝闻之勃然变色,指着袁守义父子冷笑不止。

    激怒建宁帝的目的达成,杨旭往宋业那儿使了个邀功的眼色,背都比方才挺直了些。

    宋业用余光扫见,唇线微微弯了弯。

    干等不到建宁帝做最后宣判,杨旭耐不住性子,沉声道:“袁公子,你不必这样气急败坏维护袁晏。因为你们父子,同样脱不了干系。”说着,他又呈给建宁帝一封信笺,“陛下,这是微臣在甘州府下辖的泉清县截下的家书——袁晏给袁家的家书。早于半月前,袁晏便谋划着将袁家一众接到甘州,好一同投敌。可他没算到,这封家书会落到微臣手里。”

    ”陛下,倘若微臣无能未能拦下此信,怕是袁家一干人等现已人去楼空了。袁晏反叛蓄意已久,袁家更是纵容姑息,以致西北战火纷飞,民不聊生!”情绪到达巅峰时,他停了下来,双膝跪地,伏首高呼:“请陛下为大梁千千万万的百姓做主!”

    宋业一言不发,动作却毫不含糊,立马跟着低下头,向建宁帝施压。

    看罢家书,建宁帝突觉一阵头昏脑涨,好在孙力在跟前,及时扶住他,这才规避了意外。

    他按着额角缓缓坐回龙榻,垂首不语。

    这一切来得太突然,赵文冤死、于先恩大逆不道、小六不清不白、袁晏反叛……他不由惨笑嗟叹。

    所有人都说他是明君,识人用人皆不在话下。

    臣子衷心,百姓安居,朝野安定,他以为他担得起“明君”这个称号。

    时至今日,老天爷给了他当头一棒,叫他四十余载的辛苦荡然无存。

    可悲可叹亦可笑!

    “自即日起,袁家上下幽禁于府,待投敌案查清,再做处置。”建宁帝抬头环顾四下,满目疲惫,“六皇子与何家亲事取消,暂且囚于玉章宫,几时查明,几时按律法发落。”

    说完,他挥挥手,示意侍卫将相关人员带下去。

    杨旭万万没料到会是这般结果,几欲张嘴都被宋业的眼神吓了回去,便只好作罢,跟在宋业屁股后头离开。

    一夕之间,泼天大祸降临,袁曳无法接受,凭一身蛮力挣开侍卫的桎梏,扬声欲跟皇帝争论。

    袁守义情知再做挣扎皆是无用功,保不齐还会继续激怒皇帝,于是用力按住袁曳的胳膊,冲他摇摇头。

    此处无声胜有声,袁曳内心斗争半晌,终是放弃抵抗,麻木地迈开步子,迎着暖阳而去。

    宋归锦识时务,姑且按兵不动,乖乖告退。

    一出去,便快马加鞭赶回公主府,秘密召集手下人商议对策。

    建宁帝的处置里没提到于淑止,于淑止便一直保持原姿势。

    孙力打眼一瞧,面露难色,犹豫地看了皇帝一会儿,轻声出言试探:“陛下……于四姑娘该作何处置……?”

    历经一场前所未有的闹剧,建宁帝身心俱疲,眼皮都没抬,“非连家人,那就算做于家人。一同关入天牢吧。”

    他的声音不大,于淑止竖起耳朵也只堪堪听到几个断断续续的字。

    前路未卜,她又惊又怕,却不敢表现出一点端倪来,只能由着侍卫将自己带下去。

    方出宫门,一个头戴乌纱帽、身着红袍的男人迎面而来,衣襟处被汗水打湿了一片。

    近前一看于淑止觉得有些眼熟,略加思索后,才记起在婚礼那天见过这人,好似在大理寺任少卿一职。

    思及此,她瞳孔一震,趁机攥住章岳的衣摆,不顾章岳愠怒之色,急切道:“大人,李姨娘是不是叶芜杀的?”

    定睛观察片刻,章岳认出来于淑止的身份。

    他用力抽脱衣摆,冷漠道:“无可奉告。”

    然后就要走。

    机会难得,且生死不明,要不能错过了。

    于淑止泣不成声哀求:“大人,求您告诉我。您的大恩大德,我永世难忘……”

    章岳走出去好几步,本想无视,故而听到砰的一声,他皱眉回望,只见她不知何时挣脱了两个侍卫,直挺挺跪在他身后,满脸热泪。

    “大人,求您……”

    她只不过自家女儿那般年纪,却遭此横祸……

    想到这,章岳心生恻隐,挑重点说:“叶氏是幕后元凶,现已伏罪。”

    说罢,阔步跨入宫门。

    答案明了,于淑止掩面痛哭。

    两个侍卫尽职尽责,立马上前钳制住她,押着她去往天牢。

    一个时辰后,杨旭带领数十羽林卫团团围住袁府。

    里里外外,俱如铁桶一般,进不去出不来。

    于淑慎蹲坐在卧房的一角,仰头遥望即将遁入乌云的太阳。

    突然狂风大作,吹动乌云飞速前行,须臾,最后一丝光亮消失不见。天地之间,乌黑一片。

    她一眨不眨凝望着远方,也不知是在等待雨点降落,还是在等待云开见日。

    “袁曳,你后悔吗?”

    乌云罩顶,狂风不止,光与夜的争斗胜负已分。

    她收回目光,看向身旁同样席地而坐之人。

    他一袭玄衣,彻底隐匿晦暗之中,她看不清他的脸,更看不清他此刻的表情——是失望?是悔恨?还是单纯的恨?

    他安静极了,几乎连呼吸声都听不到,宛如隐于夜色中的鬼魅。

    她不奢望他给予回应,她只是再也撑不住脸上的假面罢了,“袁曳,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公婆,对不起袁家所有人。”

    事已至此,没有演下去的必要了。

    她起身去梳妆台前,打开左边的柜子,捧出一只朱漆匣子,退回去,放到他跟前,“这里面是当初婆母给我的房契地契,以及你赠予我的银票、首饰。我面目可憎,无颜收受这些好意……一并还给你吧。”

    从嫁入袁家那天,她就备下了这个匣子。她清楚,一切皆梦幻泡影,迟早有还回去的一天……

    包括他的真心。

    袁曳不为所动,但她能感受到有一道视线定在她的脸上。

    他不语,她默然,就这般在黑暗里相顾无言。

    良久,他起身,抓起那只匣子,猛地掷到地下。

    刹那间,里面的东西散落一地。

    他俯身捡起最近的几封信笺,借着闪电打下时的光亮,撕开来轻轻一扫,随后愤然一丢,目光再度锁定她。

    于淑慎神情凝固一瞬,方才意识到当初无念一共交给她两份于家的罪证,两份如出一辙,完全看不出差别,应当是无念特意寻人临摹了一份。

    从无花山回来之后,暂时没找到更加合适的地方,便把其中一份放到匣子里,想着日后有机会再腾挪。

    哪知宋业动作太快,丝毫不给她还手之力,忙于应对之时,却将这茬儿忘得一干二净。

    “你也看到了,我就是这般冷血无情、卑鄙无耻。”她及时打住解释的念头,平静诉说着自己的罪行。

    “你就这么急着跟我撇清干系?”

    袁曳切实地感受到了背叛。

    他愿同她共生死,她却在袁家陷入死局之时,急不可耐抽身而去。

    他嘲弄一笑,步步向前逼近,直到她再无路可退。

    一声惊雷,劈开了天地间的混沌,亦劈开了她与他之间的对峙。

    她浑身一激灵,扭头望向窗外。

    他慢慢探出手,捏住她的下巴,一用力,强迫她看着自己,“回答我的问题。”

    眼前人双目赤红,一种名为疯狂的情绪在其眸间翻涌着。

    于淑慎从未见过他这副模样,心中有些害怕,一时失声,脚下一滑,跌落在地。

    触及冰凉地板的瞬间,她忽而释然了,遂换了个姿势,平躺在地板上,看着满地的信笺又哭又笑。

    分明是她对不住他,也料到了会有此果,而今又害怕些什么?

    她的一颦一笑尽被袁曳收入眼底。这个时候还能笑得如此欢畅……她果真冷血无情。

    他苦笑一声,蹲下身来俯视她的眼睛,“所以,你嫁给我全是利用,没有半分情意。”

    虽是疑问句,口气却是肯定的。

    他终于意识到了这点。

    “是。”大雨倾盆而下,她的泪却是尽了,“如今我大仇得报,你若想杀我泄恨,我不反抗。”

    又一声惊雷,引动了袁曳心底蠢蠢欲动的恨意。

    他蹲下身,伸手向下,一把掐住她的脖颈,不断往右手上注入力量。

    窒息感袭来,求生的本能令她挥动手臂扯动他的手臂,然而扼住命门的魔掌纹丝不动,似是打定主意取她性命。

    那一刻,适才说过的话闪过脑海,她慢慢闭上眼睛,放弃了挣扎。

    他亲眼看着她,一点点合上眼睛,一寸寸垂下手臂……

    他猛然惊醒,抽走力气。

    空气涌入口鼻的同时,于淑慎恢复了自由。

    她重重跌倒,无力趴在地上大口大口呼吸,犹如一只不幸坠入水中却又被幸运之神眷顾的蝴蝶,破碎不堪的外衣之下包裹着源源不断的生气。

    从他一念之差中捡回一条命来,她才切真地意识到自己有多么幸运。

    他没杀她,那便意味着于家人死在她前面……

    她满足了。

    外面风雨交加,恰如袁曳处于崩溃边缘的情绪。

    他强压下那些妄图冲破理智的歇斯底里,许是过了一息,又许是一刻,思绪渐渐清明。

    他攥得发白的指尖颓然松开,“杀你岂非太便宜了你?”

    “我要将你日日夜夜困在身旁,做我砧板上的鱼肉。”

    “你我,不死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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