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信纸。
充满香气的信纸。
沈莹华盯了半晌，忽然伸出手，将它揉成了皱巴巴一团。丑陋的字迹拖出长长的黑尾，更加不堪入目。
然后她把脸埋进了袖子里。
火蝶们收敛起流光的色彩，小心翼翼地飞舞着，不似以往欢欣。
逃避不是好事。她在心里默默地对自己说，况且，她怎么也不能当一个喜欢逃避的人。
……但她所听到的，却真的、真的不是一个好消息。
沈莹华很想动弹。可她既然贪图休息选择了坐下，腿便失去了知觉，胀痛的手心也不听使唤地发起麻。
那就，爬起来？
她放下曲起的腿，试图以一种灰头土脸很不雅观的姿势起身，然而膝盖也倒霉地发软，险些平地摔。
地脉之灵像是察觉到了沈莹华情绪的低落，再度轻柔地输送起灵气，被她眼疾手快地截断。
“等等，不要这样。”她说：“我真的会很愧疚。”
灵气困惑地浮动。飘飘摇半晌，最终，它们在沉入地下之前，轻柔地划过了她的鼻尖。
“……”
对不起。
沈莹华蜷起来抱住了自己的膝盖。
风声很大。真的好大啊，衣服，袖子，头发都乱糟糟，甚至听见的几声鸟叫，都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送来的。
于是她觉得这个世界非常安静。
……
西剑流的六部首领，实力当然强劲。
医部和暗部，衣川紫和神田京一，两位首领共同执行任务，按说没什么大问题。
俏如来离开神蛊峰后，前往西剑流寻找失踪的剑无极，人没找到，却和雪山银燕、凤蝶汇了合。深入西剑流的三人，连史艳文都不及帮助，就被衣川和神田围杀败退，也是很合理的结果。
鬼夜丸的手指却颤抖起来。
他看看长相艳丽，肌肤瓷白得甚至让人悚然的紫衣美人，又看看死着一张脸，打扮颇为利落的麻衣剑客，飞快地对手上工具进行了检查。
扒开眼皮，掐着下巴，撩开头发，捏捏关节，扇扇脸颊。
以鬼夜丸的身板，能撑住那么大一个人久久不撒手，足见此人对他的重要性；于是恼怒爆发出来时，也很有些唬人的劲头。
“啊！”他道：“剑无极怎会破损成这样？还中毒？”
神田京一摸了把自己的剑柄。
祭司大人是如何重伤散功，这几个人又是如何被史艳文他们的对波轰出祭坛、啪嚓一下关在结界外的，他已从雨音霜和天满道隆的转述中拼凑出了大概。
所以他很怀疑，鬼夜丸扇剑无极脸的时候，多少带了些报复心理。
……类似于那种，“我整不了你同伙难道还整不了你”的心理。
这对剑无极来说有点残酷。
神田京一心道，好歹是无极之剑的使用者，怎么这家伙就掉价到这种份儿上。
他觉得鬼夜丸有点太过分：“用破损这种字眼，你真没当他是人了？”
“哈哈哈……神田大人，你真是爱说笑。”鬼夜丸又发出那种阴阳怪气的笑：“他算是人吗？”
神田京一偷偷瞄衣川紫一眼。
她是很爱惜自己那一头乌黑而泛着淡淡紫光的秀发的，因此侧了身避风，防止头发勾到什么珠玉首饰，或者糊到脸上。
那双靛蓝色的漂亮眼睛里，流光亦明明灭灭，宛如光华耀彩的孔雀石，其中很是含了些不满。
大抵是在为神蛊温皇生气。
作为医毒蛊三修之人，她和神蛊温皇本就有点同类相斥，加上鬼夜丸说这人又找军师的麻烦，毒美人作为军师大人的追随者，心里就确实，嗯，不怎么舒服。
神田京一为自己默哀了一下。
最后他决定，解释战况这种活儿，果然还是自己来干：“不算的话，怎么会有自我意识？”
笑声戛然而止。
鬼夜丸沉沉道：“……你在跟我说笑吧。”
“我像会说笑的人吗？”神田京一耸肩：“他还有意识对抗你的操纵之术。”
“这怎有可能，我的禁术不可能失败啊！”鬼夜丸矢口否认，突然间又像是想到了什么，握紧拳头咬牙切齿：“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衣川紫以为他要钻牛角尖，蹙眉安抚：“鬼夜丸，我们不认为是你的问题。应该是剑无极的意识太强烈，你再下一道封印，锁住他就好了。”
神田京一默默地看衣川紫。
跟着，他以眼神示意天满道隆：鬼夜丸知道什么了？
天满道隆应该回答他。
但他又确实不太想说话。
可好像他不说，总有人会说的。
于是天满道隆干脆地揭了鬼夜丸的底：“没想到，中原那边出了个老妖怪；他玩不过别人，可能是在为这件事生气。”
“东瀛的！”鬼夜丸猛地抬起头，气急败坏地进行纠正，仿佛承认被中原的事物打败，对他竟极是一种侮辱似的：“是东瀛的妖怪！”
天满道隆无法理解这种别扭的心态，莫名其妙道：“有差吗？你也还是打不过啊。”
“……”
鬼夜丸狠狠地用眼睛剜他。
从小被百鬼夜行吓大的神田京一愣了一下。
他怎么感觉天满道隆嘴里的“老妖怪”，是物理意义上的那种妖怪……喔，好吧，看鬼夜丸的反应还真是。
……所以？
妖怪这东西是罕见，但对他们咒部惊门这群人，总不能也算罕见。
神田京一思考片刻，觉得自己找到了理由。
如果鬼夜丸都玩不过，说明对方的实力至少比夜叉瞳要高；比夜叉瞳高，也就是说它的主人，在召唤术上的实力比出云能火更强。
——军师还没出对策呢，鬼夜丸就一副死了爹的糟心模样，可见他对西剑流是多么地忠诚！
太令人感动了。
听完天满道隆的话，衣川紫转向鬼夜丸，宽慰道：“可那也是跟出云能火的专业对口，你生什么气？”
天满道隆：“……谁叫他还被骂了，还差点被打了，要不是有流主……你瞪我做什么，我有哪句话说错吗？”
哦，鬼夜丸的表情像是要杀人了。
神田京一无波无澜道：“所以出去一趟，西剑流又多了个擅长召唤的敌人。”
天满道隆打了个寒噤：“那也不是这样。”
神田京一虚心求教：“怎说？”
天满道隆：“要这么讲，难不成我们的敌人是安倍晴明？”
衣川紫的指甲一个不小心，刺啦地划破了身上绸缎。
神田京一：“……”
怀里抱着的剑差点儿从胸前落到腿上去，他终于明白，天满道隆听见出云能火的名字时，那种诡异的欲言又止是何缘故了。
“等等！”
他显出些青年人的活泼：“安倍晴明是哪里冒出来的？！”
在神田京一和天满道隆陷入激烈的讨论时，鬼夜丸用力按住了剑无极的眉心。
片刻后，他的脸上再度浮现出黑沉沉的笑容。
……
俏如来背上那份轻盈而又沉重的重量，正随着时间的推移，愈发气息短促。
今日的风十分凛冽，从林中穿行而过时，扑簌簌的叶涛如鬼哭一般，听得人心急如焚。
他三番五次去探凤蝶的鼻息，每次探完，步伐就更快一分。
从衣川紫等人的手下逃离后，他连话也不欲多说，背着凤蝶，只一心往神蛊峰的方向赶。
雪山银燕也没心情说话，紧紧跟在大哥后面，脑海中浮现的，却是张没有表情，唯独沾了三分杀意和血腥的脸。
剑无极！
他在心中默念。
神蛊峰依旧是青松白云，幽静僻凉，随着前进，精致如世外桃源的闲云斋终于出现在眼前。还未踏进门口，俏如来便提足了气力，声音伴着松风远远传了出去。
“前辈！燕驼龙前辈！”他高喊几声，却没有得到回应：“啊，前辈难道不在神蛊峰？”
屋内的人听见这喊声，赶忙收起手上的画卷，快步走出。
没出门，他就嗅见了刺鼻的铁锈味，一眼瞥见三人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更是吃惊道：“是怎样了？”
是云十方。
俏如来顾念身上的伤患，草草向他行一礼，就追问道：“云前辈，燕驼龙前辈哪里去了？”
“他不在。”云十方看向俏如来背上的凤蝶，对方不断滴落的黑血令他皱紧眉头：“不才兼劣生受燕驼龙之托，在此处接应你们。”
“不得已了。”
俏如来踌躇片刻，直接进入药室，将凤蝶轻柔地放在了床上。
云十方随后进入：“凤姑娘身上的黑血……”
雪山银燕忍不住道：“莫非剑无极的剑刃有被西剑流喂毒？”
“剑无极？”
听见云十方的疑惑，好不容易按捺下的愤怒再度占据雪山银燕的内心：“剑无极被西剑流操控，失去了神智，才会和西剑流的人一起追杀我们！”
顾不得感慨年轻人的命途多舛，云十方取了条帕子点过凤蝶伤口，沾取些许毒血，凑近细嗅。
他是木属性功体，又兼修医疗之道，一嗅之下便觉出不寻常。
再观察凤蝶此刻的伤势，和外毒入体，却有十分的不同。
“这毒素像是她自己携带的。她修炼的是毒功？”云十方摇摇头：“此举有违天常，平日里或可受外力压制，这些剑气却使得她毒元爆发，受到反噬。”
那岂不是无法用内劲逼出毒素？
雪山银燕一时没有想到什么好办法：“现在要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这个声音让云十方耳根子一麻，俏如来和雪山银燕先是惊讶，而后略带欣喜地转过身。
“沈……阿姊？”
不怪雪山银燕声音迟疑，俏如来都差点儿没能把人认出来。
沈莹华倚在门框上，隔着俏如来望向药室床上的凤蝶，看见她虚弱的面容，五指情不自禁地拢了一下。
“俏如来，你救人？”
惊喜过后，俏如来静静地瞧着她。
他太聪明。
难免从她的神情和语气里捕捉到一点不好的东西。
心底的那点儿庆幸，渐渐地落下去。俏如来点头，声音艰涩：“无论如何，救人为要，她体内的毒气已开始回流，若不能逼出，只能压制……沈姑娘，你是否有别的法子？”
沈莹华逼自己收回视线，摇摇头，手掌搭上银燕肩膀，语气有点儿疲惫。
“就按你说的做吧，我来处理别的事情。银燕。”
雪山银燕一僵，急切道：“何事？是二哥吗？”
沈莹华没答话，扶着他站直了身子，才低头踹了踹地上的血迹。
凤蝶的血滴滴答答淋了一路，又带着毒，哪怕经过草丛也会浇得它们发黑枯断，不难跟踪。
“你们这么回来，”她语气冷淡：“没发现有人一直跟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