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章

    府邸外,李檄捧花僵在原地,花瓣飘落在他衣襟上,高大的身影褪去了几分冷峻。

    “陛下……”王公公走上前,忍不住轻声劝道:“姑娘已经走了,这里人来人往的……”

    若是让哪个官员瞧见,丢的还不是朝廷的体面。

    李檄沉着脸一言不发,静默良久,终是抬步离去,眼见陛下重新回到马车内,王公公才送了口气,示意周遭人回宫。

    李檄乘的马车看似普通,实则周遭皆是禁庭侍卫,一路严密保护。

    李檄双手沉沉按在膝头,透过半开的车窗,目光落在熙熙攘攘的朱雀街头。

    脑海中反复回想的,却是姜诺方才的言语。

    少女未曾哭诉泼辣,甚至不曾有半分怨怼责怪,可那一句句看似不经意的追问,却让他的胸腔一紧再紧。

    每一次追问最终都指向一句——陛下心中无我。

    李檄缓缓闭眸。

    从很久之前,她便是他的小未婚妻。

    她刚入京时,她一口陇地方言,惹人发笑,他觉得有几分趣味,便耐心教她说话。

    后来,她会用官话叫表哥了,在还未开情窦的年纪,便始终黏在自己身后唤表哥。

    旁人都打趣:“这个从陇地来的小丫头,还真该是你的小未婚妻,你去哪里,她就要跟到哪里。”

    年少的李檄有几分得意,嘴上却故作嫌弃:“她那一双小短腿,怕是跟不上我。”

    可谁也未曾想到,这么多年,不管他去何处,姜诺都跌跌撞撞,一路紧紧跟。

    许是无暇他顾,许是理所当然,他未曾想过爱或不爱。

    他笃定,每次回头时,那个身影都会在。

    她是他的人,自会一路跟随他的,他也从不会想为了那身影走慢些,更未曾想过掉转头,看看那个单薄的小身影本想去何处。

    可她就要走了。

    毫无预兆,猝不及防,诺诺说他心上从来无她。

    李檄一想到方才的场景,全身便一阵冰冷。

    比恐惧她离开更甚的是,他竟找不到反驳挽留那句话的理由。

    他宁可她的问题刁难了他,可那一道道质问,皆是她最在意之事,最在意之人……

    谁愧对了谁的十年,谁又虚掷了谁的情谊。

    马车行驶在回宫的路上,春到深处,京城街道两侧垂柳飘拂,春花簇簇,沿途有年轻的少年少女,两人并肩走在落花满肩的树下,偶尔相视一笑,互拂衣袂花瓣。

    李檄恍然想起,她平日写给他的折子里也有一句。

    “和陛下在春深时节,行于寻常巷陌,互拂衣间落花。”

    她的憧憬,只不过是最微不足道的心愿。

    在这偌大的京城,每日都会发生,是很多平凡人的日常。

    她追随他做了许多事,他却未曾陪她做过什么,哪怕……只是在京城任意一条寻常街头走上片刻。

    李檄垂眸,又看到手中花瓣边缘枯萎的山栀。

    为何会将这花拿来,无非是知晓她最是好哄,从来不与自己计较。

    他是不是……一直在欺负她……

    胸口愈发沉闷,李檄掀开帘子,恰好看到路畔商铺的窗上张贴了一封订婚书,原是售卖订婚事宜的铺子。

    李檄轻敲车壁,马车随即停下,李檄来到店中,店中三五个货架前,竟站有不少人。

    都是年轻的男女,相伴而来,挑选的甚是仔细。

    李檄旁观这场景半晌,缓缓道:“订婚一事,大家都很注重吗?”

    店铺老板甚奇的瞟了他一眼,这客官年纪不大,气度却甚是威严,再瞟了一眼门口立着的守卫,心思一转赔笑道:“那是自然,婚约本是大事,如今的订婚又恰好是两人传情达意好时机,自然半点不能懈怠,否则小娘子怪罪下来岂不是要坏事?”

    此时店中,恰好有小娘子娇嗔埋怨相公:“你怎么挑的这个帖子,样式是前些年的,也太丑了些。”

    说着说着,竟然真的动了几分真气:“你到底有没有认真用心在选?!”

    另一侧,则是那少年小心翼翼,在低声赔礼解释。

    李檄默然伫立,竟然真的有男子,花费了那么多心思,只是想博女子一笑。

    他此时才发觉,原来女子是要哄的。

    他从未想过哄姜诺开心。

    因为……不需任何手段,只要他站在她面前,她眼眸便会亮起,唇角上扬。

    他从来都无需刻意做何事,特意说何话。

    ……

    多可笑,仗着她的爱意深,她的性子软,他便理所当然的开始忽视。

    不用费心哄就轻易得来的笑,又怎会珍惜呢?

    还好这几日朝廷事务不多,也能抽出时辰补偿于她。

    李檄默了片刻,走向货架:“最好的订婚纸笺是哪种?”

    那店主笑着张罗介绍:“客官,咱这儿有同心圆的,有燕双飞的,还有鸳鸯戏水的……”

    李檄抽出一张纸笺,订婚宴本该是他用心之事,他却从未在意过。

    诺诺是不是也曾来到过这店里,看着别人成双成对,精心挑选,自己却形单影只,独自幻想本该两个人共同完成的场景?

    李檄摩挲着订婚纸笺。

    这些时日国事繁多,若是能练字静心,定然对修心极有帮助,不若就练婚书罢了,一举两得未曾浪费光阴,到时将亲手所写的婚书交给诺诺,凭她再多狠话,再大火气,也尽然烟消云散了。

    *

    京郊官路尽头,篁竹遮掩的溪畔,春雨拂面,姜诺在六时的搀扶下走出马车,直接来到了京郊的善堂,此处是朝廷拨款建的几处院落,专门用来安置无人供养的孩童老人,如今陇地战乱,孩子随着父母逃亡,逃亡的路上,有不少人的父母遭了不测,善堂的几处院子几乎被陇地遗孤填满了。

    几个五六岁的孩子,如瘦骨伶仃的孤雏,挤在一起怯生生的看向姜诺。

    大姐姐容貌倾城,衣衫锦绣华贵,如同天人。

    她们缩在破旧的衣衫里,连大气都不敢出。

    善堂的官员陪侍一旁,小心翼翼:“前几日听说姑娘想来善堂看望这些孩子,卑职们早就将他们收拾好了,姑娘可带了文词之士来?”

    最近有不少高门显贵,携文采之士来到此地慰问孩子,目的便是让文士记叙此事,流传京城。

    听说这姜姑娘再过些时日便是皇后了,来此地自然也是为了博个爱民心慈的好名声。

    谁知姜诺却淡淡道:“我想看看孩子们缺什么,正是长身体的年纪,她们每日能用上几餐,每日都吃些什么?”

    官员面面相觑,皆是愣在了当地。

    来来往往的达官显贵这般多,能出言过问孩子饮食的,唯面前的姑娘一个。

    她语气并不锐利,神色清艳端庄,让人过目难忘,不敢扯谎。

    那人一五一十的报了,末了叹气道:“姑娘,条件是艰辛了些,咱们这儿是户部下头的善堂,但如今陛下刚登基,处处都是花钱的地方,再加上边关征战也要钱,哪儿还有银子,额外贴补给这些孩子们呢?”

    姜诺低眸,拨着手腕上的白玉珠串。

    她从未曾为银钱发过愁,少时在边关不愁衣食,之后来了京城,过的也是金尊玉贵的生活。

    她心里装着李檄时,只觉得他一嗔一怒,皆是天大的事。

    如今放下那心结,才晓得还有无数人正艰辛求生,为一顿饭食,奔走哀求。

    和这真实沉痛的苦难相比,闺阁中的愁绪,忽然轻渺到微不足道。

    姜诺走到院墙旁,立在檐廊下,望着雨幕想要透口气。

    院墙前有一片竹林,细削的翠竹高过屋瓦,在雨幕里萧瑟飘摇,一个约莫六七岁的小姑娘,赤着双脚,撸起袖子伸手去接雨水,春雨顺着瓦檐流淌的雨滴落到她掌心,小姑娘将手指伸进嘴里,咂摸了一下。

    她笑着不经意回头,却恰好对上姜诺的目光,被这般出尘的大姐姐瞧见自己的窘态,小姑娘登时红了脸颊。

    姜诺莞尔。

    她明白小姑娘为何会如此。

    小时候她在边疆也很少看到雨,来到京城后惊讶于春夏多雨,对雨天甚是好奇。

    只是那时李檄劝阻,她渐渐也就不踏入雨中一步。

    姜诺看向善堂的官员:“杨大人,我想带些东西来此地,和这些孩子们一同做个手工活儿,您看几时方便?”

    杨大人立刻会意,姜姑娘这番用心,还是想将戏做足,好立下贤后的名声:“姑娘,这些时日总在下雨,路也滑,您看十六那日方便吗?”

    六时一怔,十六那日……恰好是姑娘生辰……

    她刚要开口阻拦,便听姜诺含笑应道:“方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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