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京城已经恢复了往日的模样，只是徐家商行贴了封条，边上的雁归楼二楼正在修缮，一楼虽是营业，也没什么茶客，账房又在噼里啪啦地打算盘，不知道在算什么账。
小二跑进来不知道说了什么，账房兜了衣角跑出来。
今日是北狄王庭归顺大桓的日子，昔日的明珠王子，也就是如今受封的北狄王，一双碧眸，虽是少年身姿，其后北狄将士却是尊重，随他出城北归。
夹道不少百姓来瞧热闹，小二凑上前去与账房道：“陛下给他封王，赐玺章盭绶，倒是与以往不同啊。”
“以往北狄兵败，只是与大桓共处，此番是归顺，北狄王庭南迁，大桓边疆愈辽，所谓北狄，你倒是可以理解为是王侯封地。”账房负手在前，悠悠解释。
“难怪陛下赐了这北狄王皇姓。”小二问题多，“这新王也是个狠人，前任北狄王不是他亲爹么？那日城下三军汇聚，他竟逼得亲爹自戕。”
账房却是觑他一眼：“那你可听着他三问前北狄王了？”
小二啊了一声：“听说了，一问罔顾和平协议，以邪派教义嗜血杀戮，肆意践踏百姓性命，何以为王；二问不顾伦常，有辱发妻并残虐至死，何以为夫；三问视亲子如草芥，何以为父。”
顿了顿，他评说道：“这字字句句，乃是泣血事实，前二者听着，却是该问何以为人的。就是不晓得这最后一桩，北狄王究竟对亲子做了什么。”
“管他呢。”账房昂首瞧了一眼，瞥见一道奔马而来的身影。
“吁——”
邵韵时收紧缰绳，望向同在马上的人。
那人也瞧见了他，浩浩荡荡的队伍停下，礼部新任的年轻侍郎下马行礼。
邵如归夹了夹马肚，往这边过来。
“要回了吗？”邵韵时问。
“已经回了。”邵如归道。
二人了然相对，片刻，邵如归才又道：“那个人的王庭已经被大桓拿下，他自愧于北狄，已经伏诛，余下将士有随他去的，其他的都已经归降。此去为了收拾残局，听说我那不服气的叔叔已经率部北逃，我得去抓回来，大桓的北疆，如今由我来守。”
“既如此，那我祝北狄王，此行顺遂。”
“论起来，你该唤我一声表兄。”
邵韵时看他，那双碧眸微闪，将她逗笑：“表兄路上经过南山，可记得去拜别，有人也在等你一句皇祖母呢。”
“不敢忘。”
相视一笑，邵如归打马，后边的队伍跟上，与驻扎城外的军队汇合。
她记得，这些从各地汇聚来的原打着福教旗帜的杂牌军，里头多是妻离子散的可怜人，揭竿而起的时候不明就里，如今有邵如归收编，竟也自愿随他而去。
“对了，”前头马上人忽然回头，“待你及笄，公主府就送给你了。”
“借花献佛，真是吝啬。”邵韵时嘀咕一声，敷衍挥了手。
打马进城的时候，还有不少瞧热闹的未曾散去，邵韵时最先看见的便就是雁归楼，账房正与小二正转身往内，闻声回头，见是她那账房停下。
邵韵时没顾上细看已经略过，片刻之后，马蹄一扬，她折身往后。
账房狐疑看上，就听小公主低头问道：“倪培卿在哪里？”
“公主可是问错了人？”
“问的就是你，你们门主不敢来见我，倪将军还在军营也说不知，那只有你晓得了。”
邵韵时终于想起来了，这个雁归楼的账房眼熟得很，以往没有留意过，这些天她在山上想起了前世的很多事，终于将人对上了号。
倪相大人家的管事，不就是他么，只是眼前的人没蓄胡子，倒叫她现在才认出来。
邵韵时呵了一声：“你不说也无妨，无非是中毒、受伤、昏迷不醒，反正无论哪一种，四水与崇轩总是要去治的，你不说，我就去问太子，太子不说，大不了我去求父皇一道圣旨，抗旨不遵，他总归是办不到的吧？”
邵韵时其实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担心多一些，还是生气多一些。
如果说在山上的时候是担心，那么现在，看着眼前摸索着向前的人，更多的大约是愤怒吧。
末九察觉到院外的气息，扭头探来，发现是她，愣住了。
“怎么？”男人问。
末九不晓得该怎么回答，他瞧了一眼白绫覆眼的人，又瞧了一眼外头怒气冲冲的小公主，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
然后，他做了个大胆的决定：“公子，药好了，我去端。”
男人便不动了，跟着，原本往前伸着的胳膊也收回。
邵韵时抬脚走了过去，她看着那道碍眼的白绫，终于干巴巴开口：“不经主人允许，可以随便住主人的院子吗？”
白绫下端的唇微动，似是有些惊讶，不过一息，那唇才微微勾起：“公主。”
邵韵时终于明白邵如归那家伙为什么莫名其妙跟她提公主府了，敢情是给她藏了个人呢。
怕是她误会，倪培卿又道：“北狄王说，这处宅子可以借给我住一阵子。”
“他是不是还告诉你，此处无人来打扰你？”邵韵时呵了一声，“毕竟是皇姑母的宅子，又是北狄王在京的私宅，等闲谁敢来碰。”
男人抿唇。
邵韵时歪头：“那他有没有告诉你，他把宅子送给我了？按理说，我能给他留个回京住的房间已经很够意思了。”
失策，这是前世今生，倪培卿第一次这么清楚地在心里咯噔一声。
男人站在那里如青柳，邵韵时抬头看他，看那紧闭的双唇，看那笔挺的鼻梁，再到那遮了眸光的白绫。
她突然伸手，眼前人猛地退了一步。
白绫被她抓在手里，手腕却被他扣在掌心。
“公主。”
“知道我是公主，就该乖乖给我看看。”
邵韵时没有收手，倪培卿也没有松手。
对峙间，崇轩拢手靠在了门口：“那个，我提醒一下啊，有病呢就要喝药，其他事情就先摆一摆好吧？”
邵韵时咬牙，手中的白绫被她攥着。
片刻，倪培卿终是轻轻松手。
白绫被她攥得震颤，眼前的男人端立，似是等她宣判一般。
终于，她一甩手：“药呢？”
崇轩赶紧从末九手里捧了碗过来：“这呢这呢！”
“行，喝吧。”邵韵时让开身。
男人便很听话地伸手，崇轩将碗递过去。
眼见着他喝完药，单薄的唇角被他抬袖擦了擦，邵韵时才别过眼，只对着崇轩问：“能治好吗？”
“倪公子这不是中毒，也不是刺伤，乃是救人时被推搡跌落后磕到了头部，以至于淤血压迫，伤及眼睛，不能视物。”崇轩道，“能不能治好，还真的说不准。”
“你不是神医么？”邵韵时拧眉，“就这？”
“公主，神医也不是我非要做的，都是虚名。”
“你！”
崇轩摆摆手，收了碗就走。
倪培卿心下好笑却忍住，只是解释道：“崇轩是药谷谷主木神医的关门弟子，当年木老前辈曾救过一江湖人，此人阴狠，恢复后却以医毒不分家为由率部下挟持谷主逼迫其制毒物，木老前辈不从，他便杀药谷中人，他们有武功在身，那谷中多是妇孺哪里能抗衡。是我母亲机缘巧合后救下，木老前辈有心报恩，将一手带大的崇轩留给了我。”
他顿了顿：“只是这江湖人到底还是得到了几个木老前辈制成的毒物逃走了，后来，他成了前任北狄王。本该绝迹的福教也是他带回的北狄，毒物加上邪派的教义，叫他迅速统一了北狄各部。这些毒研制出的时间短，无解，只能缓释毒性，木老神医为此含恨而终，崇轩一直以来都在研制解药。所以此来京城，崇轩还为了给谷中人给木老前辈一个交待。”
“难怪我说医毒不分家的时候，崇轩那么抗拒。”
“其他都好说，唯有思寐散，他没寻得办法。”
邵韵时面色一肃：“四皇兄的毒，果真是与五皇兄有关，我原本只觉得他俩不对付，却没想过，五皇兄与北狄勾结，对手足竟真能下得去手。这毒崇轩没法子，四水能解吗？”
“四水说这是伤人精神的毒，崇轩说非药可解是对的，因为此毒全凭中毒人的精神力相抗。”倪培卿想了想，“应是解了吧，只是身体不好，需长时间调理。如今东宫已定，他已经自请年后去封地了。”
“你虽是瞎了，知道得却是清楚。”邵韵时说话不好听，“倪培卿，我说过，大桓缺的是能臣，现在更是。你答应过我的，可别再食言。”
这个再字，叫男人沉默下去。
邵韵时笑了：“我原谅你不来南山别苑接我，但如果你的眼睛年后还好不了，我就不原谅了。”
脚步声远去，树下人迎风站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崇轩老神在在地又晃了回来：“我瞧见那小公主走了，你不用装了。”
倪培卿不作声，他伸出手，开始摸索着往石桌边去。
“朝中官员换了一大波了，正是用人的时候，”崇轩道，“连你爹都回了军营，你当真决定好了？哎哎，有凳子……”
话没说完，男人就磕了一下，险些没站稳。
稳住身形，倪培卿继续走。
“你想要适应做个瞎子？为什么？”崇轩道，“太子想让你入户部，你是不愿意进户部，还是不愿意入朝？”
见他还是没反应，崇轩提声：“哎呦烦死了，怎么就又瞎又哑。”
这次，脚步终于停住。
倪培卿摸到了桌角，他慢慢坐下：“快过年了。”
“可不是呢，今年都没歇过。”崇轩抱怨，“哎，药谷的仇也报了，你既然不入朝，那我们走呗。”
眼缚白绫的男人又无声了。
崇轩想了想：“啊，要不，我替你把那小公主毒了，带着一起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