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出了门，春光潋滟，飞羽问眯起了眼睛。

    春风抚过他膝上，哗啦啦，卷子扬起角。

    这些卷子A4纸大小，比普通纸厚实，特别洁白柔韧。

    他已经知道这100张空白卷子是用来填写100份抽样调查报告的，只是没想到其中一张上面已经写有冰蓝色的字迹。

    飞羽问把这张抽了出来：“一楚，这张上面有字哎，是你写的吗？”

    “不是啊，问卷调查一定要两个人一起完成的。那张有字的是第101张卷子，也是一个控制面板。本来我把它搁在第一张的，拿来拿去的弄乱了，把它夹在中间了。那上面的字就是这次面对全球的调查主题。”

    飞羽问把手按在字迹上，感到一种冰莹的温度。这种世间没有的冰蓝色笔迹在镜室的提问中也出现过。

    卷子上半部分写着：请自由自在设计问卷，收集地球人类最想问外星文明的100个问题。

    卷子下半部分折叠着一些选项，分别是《如何上传》，《评分标准》，《得分查询》，《进度查询》。

    飞羽问拍了拍卷子：“要求很简单嘛。”

    乐一楚撅起嘴：“实际上不太容易。早上我试过问小路哥他们，问不出什么有价值的问卷，都以为我在开玩笑。”

    这该怎么问法，才能引出好问题，好的效果呢？

    一路上，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设计了好几个引导方式。这份来自宇宙的调查问卷，在问同学、问闫老师、问街上行人时，应该从不同的角度不露痕迹地切入才行。

    真是不走平常路，眼看着熟悉的地铁站到了，两个人横竖下不去。绕了一圈才在车站的尾部外侧找到无障碍电梯，又按铃等了一会儿才有工作人员把电梯开上来。在这个过程中，他们东问西问，来回打转，别的乘客都行色匆匆超过了他俩，还有一个背着书包的高中生猛然推开飞羽问的轮椅：“喂，你这家伙到底往哪儿走啊？别堵在这里，碍手碍脚的！”

    一楚停下来，帮他掖好盖在腿上的毛毯：“这人怎么这么粗鲁啊，撞到哪儿吗？是我不好，应该先把你放在一个地方，问清楚路再走。”

    “放在一个地方？你当我是毛毯啊！”

    当时，飞羽问望着那个推搡他的人的背影，有感而发：“我看到了从前的自己。从前的我即使在自动扶梯上也会起步奔跑。平时在人群中遇见走路走得慢的老人和拄拐杖的人，总觉得不耐烦。一边拨开他们一边迅速越过。只有当自己亲临于那个状态，身不由己，力所不达时，才会明白内中的滋味。受伤是有好处的，好处在——”

    开动的地铁车厢里，飞羽问坦然以对周围投过来的或怜悯或轻视的目光：“——让我体会到人间疾苦。”

    车站出来，有家花店，乐一楚选了一束粉色的康乃馨。通常这是女儿送给母亲的花或是带有康复的祝愿。而闫老师的女儿去国外读书不在她身边，乐一楚作为他们里面唯一的女生也将为闫老师带去一份亲情。

    飞羽问觉得她做事追求完美，而且细心真心，是一个好搭档。于是轻声问道：“你喜欢什么花？”

    乐一楚露出调皮的笑容：“喛，我喜欢的花，这花店里没有。”

    花店老板娘有意见：“我们家什么花没有？你要的花说出名字来，我尽量帮你去进到。”

    “此花最平常不过，我们却少不了它。”背对着飞羽问的乐一楚提示了一下，老板娘笑得见牙不见眼：“这花好，我也喜欢。实用！不过确实进不到刚开出来的这种花，全世界花店里应该都没有。”

    飞羽问敲敲脑袋，听上去家家户户都有，花店里却又没得卖的，是什么花呢？

    帮她捧着康乃馨，悄悄地猜这种花，猜她的心。

    午后1点，他俩来到闫老师家，准时接棒。

    房门口，小路他们正簇拥着卢教练往外走。

    卢教练看见飞羽问这副模样一千个舍不得：“飞羽，你怎么也过来了。外面风大你穿太少了。你的伤别着急，慢慢来，千万不要用力。比赛一直有，下次还有机会。”

    “喔。”飞羽问笑答。他是多么幸运，有几个人受伤后能够跑到星空的跑道上去呢？

    景光凑上前跟飞羽问击个掌：“来啦，我们去青草河边训练了，你们多待一会儿。唷！这花好漂亮。”

    “康乃馨，一楚买的。”

    “一楚？已经这么亲热啦！快交代交代——”欧波和路遥知抢着推他进去。

    这时候卢教练才发现把飞羽问推来的是一个亭亭玉立的女孩儿，此事稀奇。

    乐一清向教练介绍：“这是我妹妹一楚，中午我们吃的菜就是她做的。”

    “卢教练好。”乐一楚点头打招呼。

    卢教练回头喊闫老师：“春华，你出来呀，就是这小姑娘做的菜。你说不可能的，你自己来看。”

    卢教练转身夸一楚：“一楚同学，你的菜做得太好吃了。大家刚吃完就在讨论什么再聚餐一顿。今天辛苦你了，快进去坐，以后经常来我们家玩噢。”

    一楚笑着点点头。乐一清跟她嘱咐几句，接力队员们跟着教练下了电梯。

    闫老师出来了，她的状况不太好，穿着黑毛衣黑长裙，头发披散着，一副“我放弃”的表情。

    幸好她对美食仍有执着，拉着一楚交流厨艺。

    飞羽问也驱动轮椅跟进厨房，为什么呢？哎呀人家想看看那另外六个没吃到的美味菜肴呗。

    哇，厨房里只剩下一叠空盘子，菜吃得一根没剩。

    乐一楚问闫老师：“那个橙色的饭锅放冰箱了吗？”

    闫老师打开冰箱：“喏，放在这里了，是多烧的一锅饭吗？”

    “不，是，饭！”乐一楚把锅子拿出来，掀开盖子——

    哇，是什锦炒面，面里的浇头如春日四景，分别是糖醋小排，目鱼烤蛋，竹笋烤肉，荠菜双菇烩鱼片。浇头比面多，面条炒得喷喷香。

    “这叫釜底藏薪！”看到两个人吃惊又欢喜的表情，乐一楚开心极了：“早上一共炒了十个菜，带来六个，用另外四个菜切丁炒了这一锅什锦炒面，留着给闫师母你和卢教练晚上吃。”

    她转头对飞羽问说：“你也有哇，锅子在你家的冰厢里，你爸出门前跟他说过了。你的什锦炒面是6个浇头的，是你没吃到的响油蟮丝，焗三文鱼，红烧肉，炒虾仁，海三鲜，素三鲜。”

    飞羽问呆住了。

    这话只能由闫老师来说：“你这小丫头啊，谁娶了你真是福气。”

    乐一楚亲昵地抱抱她：“谁家有我就有福气噢。师母，我妈妈要去国外治病了，家里没什么牵挂，我可以经常过来玩，烧点小菜带过来。”

    “喔，好好好。”闫春华被提起了精神。

    大家一路从菜式谈到碗碟，接着讨论双开门冰柜；送来的康乃馨放入长颈花瓶，接着讨论阳台上的蝴蝶兰和宝石花。最后三个人总算坐定在沙发上开始看十大相册。

    这套相册飞羽问已经被卢教练叫着看过了三十遍。

    第一本是闫春华和卢毅的童年时代，从满月照开始。

    上面闫家和卢家的亲亲眷眷对乐一楚来说是完全陌生的，但飞羽问发现她真的感兴趣，对照片上所有人都想认识想听故事，好像难得碰到这么多人的聚会，一定不能错过。

    不知为什么，飞羽问在意着师母刚才那句话：你这小丫头啊，谁娶了你真是福气。

    这小丫头，她心里有没有喜欢的人呢。

    相册翻到了闫老师、卢教练和他们女儿的合影。

    一楚问道：“师母，这是你女儿啊？”

    “对，这是雯雯。”

    “长得真漂亮，比较像师母你呀。相片上是什么地方呢？好似童话中的城堡。”

    “这是德国的莱茵河畔。去年暑假，我们去德国看雯雯时拍的。她在那里读研究生，明年准备和她的学长结婚。我还等着抱外孙呢，唉，天不从人愿，没想到得了这个病。”

    一楚安慰她：“我妈妈也得了一种罕见的病，不过现在发明了新药，她有康复的希望了。所以闫师母你也要加油噢，我妈妈说，精神上要顶住，不可灰心，凡事定有例外，世间总有奇迹。”

    闫春华乐观不起来：“你妈妈的病跟我不一样，我这个病就是当年苹果公司的总裁乔布斯得的，开刀的生存率也极低。你想啊，乔布斯他多有钱，美国的医疗条件是顶尖的，能请到最好的医生为他会诊，想移植肝脏就移植了一个。乔布斯也豁出去尝试了最新的疗法，还信心满满地说自己会是第一个战胜这个绝症的人，谁知到头来，终究没能拣回一条命。”

    停，这是一个接棒点。

    通常对方讲到这里，被倾诉者是转不过弯的，就跟着悲观的情绪被拉过去了，可飞羽问是一个每天面对跑道的人，有着最敏锐的节奏感和方向感。

    趁着闫老师一气未竭，他一句话就把主题拽到了星空跑道上面：“乔布斯说，如果可以质问上天，他想问三个问题，闫师母你想问什么？”

    闫春华不知不觉被带入了意境，上了这个跑道：“我想问，为什么是我？我做错了什么，什么原因才会得这个病？有没有彻底治愈的方法？我这人有洁癖，屋里屋外打扫得一尘不染。吃饭也准时，每顿饭菜都少盐少糖，营养合理。吃的是最贵的有机蔬菜和大米，吃肉吃出口的精品肉，吃鱼吃野生的。家里装了最新一代的空气清新机和水质过滤器。我还从不去医院和脏地方，每天接触的都是身体棒棒的年轻人。不好的东西我都会远离它们，扔掉它们。我们家族没人生这种病的，我外公106岁还健在呢。就这么干净的我，为什么会得这种病，我想不通啊！”

    叮咚门铃响，闫老师三班的同学们来看望她了。

    两人告别出来，一楚在楼下的门厅里就把第一张调查问卷填满了。她把纸贴在墙上写，唰唰唰下笔如飞。

    飞羽问看她拿的是一支橙色的水笔，不由问道：“就用普通的笔写吗？”

    “对的，好像这个纸是特别的。我试过了，随便用什么笔写上去，都能写出冰蓝色的字迹。”

    日丽风和，两人走到小区背后的街道上，树梢间，一朵白玉兰正舒展出第一片花瓣。

    乐一楚对自己完成的第一份问卷表示满意：“这个问题的答案对好多病人都会有用的。你说，外星文明真会对此作出解答吗？”

    “对它来说应该并不困难，就能造福万众。以银河之水，飞流直下三千尺。所以我在想，这些问卷不能浪费了，要问得恰到好处。”

    飞羽问拿起写好的卷子，完整看一遍：“一楚，闫老师当时讲得这么快，你记得一字不差啊！你的记梦能力也超过了常人。那你的功课为什么不好呢？”

    “书上的东西我背不出，我只能记活灵活现的东西，比如别人说给我听的故事，我自己经历过的画面，才不会忘记。”

    “原来你擅长的是形象记忆啊。那你就要转换一下文件格式，把要背的东西拍成一部七彩的电影，在脑海中播放。你作为主人公先来到这个地点，看到一个粉红色的画面，接着再转到另一个地点看到另一个淡绿色的画面。电影中出现你熟悉的人，比如你妈妈，闫老师，还有我。让我们来读出书本上一段段内容，作为台词一句一句。这样不就记住了吗？这些换成了图像格式的记忆内容，你会将它们储存在右脑，那里空间足够。调用时，你以自己最熟悉的人物地点和色彩去关联，一点也不吃力。”

    乐一楚笑意盈盈蹲下身来，望着他的眼睛：“嗨，对的耶。你是怎么想到的呢？你的脑子怎么这么灵光啊！”

    据说，动画片里的女主角眼睛里会流转着月亮星辰。

    眼见为实，飞羽问确有这种现场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