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猎犬,正如其名,是政府的刀,也是政府的狗。

    是最忠心,最好用,最迅猛的狗。

    他收起刀,在心里这么自嘲道。

    “这样就算任务结束了吧?”

    想下班。

    “……大概吧。”

    他身边的女人思索了一下,歪了歪头淡淡地应了一句,语气中暗含的不确定让他下意识地皱眉。

    “我希望你回答我「是的」而不是「大概」,每次你这么说,结果到最后我好像都没办法好好休息。”

    不客气的话语让女人扬起细眉。

    “首先,条野,我们是同等职位,你没办法命令我;其次,我也无法改变既定要发生的事情,会出现这种情况只是因为我有比你更卓越的观察力而已,不要借题发挥。”

    女人的脸色苍白,不像是活人能有的颜色,虽然能看出五官的极致艳丽,但她身上隐隐散发出来的气质让人很难有勇气去直视,挺拔的暗红色军装让她的眉眼尽显锋利,额头两侧的刘海随着微风轻轻摆动。

    她看着那边突然躁动起来的人群,抿了抿嘴。

    “条野,最后,这确实是我通过引以为傲的观察力得出来的结论——走吧,要加班了。”

    现在正是最热的时候,空气中缓慢流动的全是如同胶水一般的热空气,耳边全是缠人的蝉叫声,这种天气对于条野采菊来说就是一种折磨,他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忍住想要去揉耳朵的冲动。

    面前的警察汇报的声音里带着不容忽视的心绪。

    真不知道他到底在说些什么。

    条野采菊想,他引以为傲的听力,似乎在这个夏天就要彻底失灵了。

    “意思是说,我们刚才交给你们的犯人趁着你们不注意把重要证物扔到了河里。”

    条野采菊没有失聪,他听得很清楚,代表流速的水流声提醒着他即便现在去下流拦截也很有可能错过证物或者损伤证物。

    那要怎么办,难道真的要他钻到河里去找吗?这点事情果然还是应该交给过错方去想办法才合理吧。

    他拧起了眉。

    “你的表情很不好啊,明明天天把政府的狗什么的挂在嘴边,我还以为你对这种事情应该接受良好呢。”

    身旁的女人淡淡地说道,并没有嘲讽的意思。

    听到那平淡仿佛没有任何感情的声音,条野采菊的心底莫名就有股奇怪的火气在往上窜,他刚想表明立场,就听见旁边的女人动了起来,她解开了上衣的扣子,然后随手就把衣服扔到了自己的身上。

    “喂!永井荷风!你……!”

    条野采菊的后半段话被水花声彻底吞没,他先是抓住了挂在肩上的外套,然后脑子才慢半拍地回想起刚才发生的事情,于是他的脸开始无法控制地扭曲了起来。

    永井荷风没有去听条野采菊说了什么,总归应该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条野采菊说出来的话,十句里有十一句是在挖苦嘲讽的,用心听只会浪费人生中的宝贵时光。

    如果有人要问她为什么会跳下来,那么理由有三:一、为了避免证物损坏,要尽快将其追回,这样的高难任务显然不是岸上一堆普通警察公务员可以胜任的;二、普通人的体力也有限,如果这些虽然普通但是众多的底层力量因为下水打捞证物而倒下了的话情势会变得更乱,对稳定局面不利;三、天气很热,这里水质尚可,想凉快儿一会儿。

    永井荷风在水底睁开眼睛,伸手划开面前的水草,像一条鱼一样灵活地活动着身体向前游动。

    证物是一个灰色的U盘,在水里格外不显眼,永井荷风飞快地将头探出水面换了一口气,又继续潜了下去。

    在从入水之后大概是两分钟的时候,永井荷风借着外面折射进来的阳光终于看到了那个U盘,它正好被水草和石头巧妙地拦住,也省得她再往前找。

    即便是永井荷风也在心里下意识松了一口气。

    总算不用继续追下去了。

    她伸手就要去抓U盘——

    就在这时,一个重物突然从上面沉了下来,永井荷风看得出来那是个人——这不是重点,重点是那个人把本来唾手可得的U盘给挤走了。

    不管是无意溺水,还是有意投水,永井荷风都只觉得太不是时候了。

    她怒从心中起,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于是她翻过身体借着河底加了一次速,然后一脚踹在了那个人的屁股上,把他踢了出去。

    ————————————————————————————

    每个人,无论原因为何,过程如何,就结果而论,总会有自己选择沉默的时候。

    津岛美知子在手机上来回划着几个页面,最后神色不明地将手机搁到了梳妆台上,然后抬起头看着面前的镜子。镜子里映出了她的面容——苍白,病态,大概还有一点不为人知的厌倦。

    抬起头,便能看见梳妆台的桌角处在蓝色花瓶里摆放好的白色蔷薇,即便不去看,香气依然会提醒她,她身边还有这样的存在。

    所以,她厌倦的又是什么呢?是生活吗?还是别的什么?她不知道,也说不清,所以她只能随手拿起一旁的口红。

    尽管还没完全准备好,但津岛美知子已经让大谷羽鸟开车过来了。虽然刚开始这件事让桐岛宏弥颇为沮丧,但津岛美知子以让他驻留在今晚预定要去谈一场生意的九条壮马身边为由头很好地安抚了他。

    “九条先生……”

    津岛美知子想表达自己的担心之情,但又实在觉得这种心情来得没有分寸,毕竟这种生意并不是第一次谈。而且她也实在不理解九条壮马为什么在企业洗白的重要阶段又开始了和港/口/黑/手/党的合作。即便直接询问了九条壮马,得到的也只是“毕竟对方已经拿到了许可证,那就算是合法企业了,没关系的”这种有所隐瞒的回答。

    津岛美知子手中的口红在唇边停留了一下,于是颜色就有些重了,所以她又拿开口红,尝试着轻轻把嘴上的颜色抿开。

    看到九条壮马那种坚定的眼神和温柔的“没关系”,津岛美知子丧失了所有追问的勇气,她害怕她追问下去,会得到一个结论,那就是这份突如其来的改变里面有她的一份原因。

    于是津岛美知子保持了沉默。

    “九条先生,唉……”

    她到底能否在这场漩涡中,让九条家的大家都完好无损,最好无知无觉地迎来新生的初阳。对于这件事,她现在没有一丁点的信心。

    津岛美知子叹了一口气,抓起了桌子上的项链,然后原本只是钝痛的大脑突然从里面开始变得刺痛起来。

    她捂住了额头。

    妆是自己化的,裙子也是自己穿的,发型不是很复杂,虽然直到现在头发还散着但也完全可以自己来梳,唯有项链,津岛美知子在这个时候是怎么看怎么别扭,就是对不齐。

    她喘了口气,小心地捏着金色的链子放到梳妆台上,悬在半空中的紫色的月亮在最底端轻轻摇晃,津岛美知子偏过脸,微微动了动手指,最终也只是将整个身子半倚在椅子上,露出了些微厌烦的表情。

    她讨厌这样无能为力的自己。

    “……我来吧。”

    没有回头,津岛美知子听得出来是山崎要的声音,很快她就在镜子里看到了山崎要的倒影,他还是穿着一身休闲服,脖子上带着高定耳机,手臂上搭着防风的外套。此刻他随手将外套搭在椅背上,然后轻轻将项链拿在手里,神色不明地一边借着镜子对齐一边低声感叹道。

    “你今天真好看。”

    “难道你后悔了吗?”

    已然挺过突如其来的疼痛,津岛美知子稍显疲惫地与山崎要在镜子里交集视线,山崎要敏锐地看到了她嘴角扬起的微小稍微弧度,那点儿笑容十分苍白但是看起来很有些不怀好意,这幅十分眼熟的样子让他情不自禁地恍惚了一下,仿佛那些事情就发生在昨天。但很快他就回过神来,于是他表情未变,摇了摇头。

    “不,我果然还是不想去。”

    两个人都是懒洋洋地看着对方,沉默的期间山崎要就已经把项链扣好了,然后他突然眯起眼笑了起来。

    “以后多穿穿这种风格的吧,很适合你。顺便弥补我一下这次没办法一直看你的缺憾吧。”

    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津岛美知子的心情一瞬间变得很复杂。

    “要、你……”

    九条家的教育,绝对出了大问题!整改!必须整改!想到这里,津岛美知子下意识想去揉一揉自己的眉心,但是马上她又意识她现在抬不起手,于是又苦笑着放弃了这个想法。

    这还不算完,山崎要又拿起了妆台上的梳子,准备帮她梳头发。

    至于这个程度吗——津岛美知子有一瞬间在心里冒出了这个疑问。她捏了捏现在已经不再发抖的指尖,直接发问道。

    “已经没事了,不用再帮我了哦?”

    “不,让我来吧。”山崎要巧妙地避过了异常的话题,抿了抿嘴角,“只是我想,只是因为我想帮你梳头而已。公主头加上编发,对吗?”

    津岛美知子还是借着镜子去看山崎要,他的脸上带着意味不明的微笑,明明这次死活都不愿意陪她一起去参加宴会,但现在的表现却仿佛是坠入爱河的小姑娘——对不起,她真的不该这么说,这一切都是因为津岛美知子在以前的国文课上溜号了。

    “唉,好吧,那就拜托你了。”

    山崎要的手指既纤细又修长,而且归功于经常鼓捣键盘,他的手指非常灵活,所以在做这种细活儿上面很有优势,他的指尖轻轻划过津岛美知子的头皮,带着一股麻酥感,让津岛美知子感到放松了不少,情不自禁地闭上了眼睛。

    山崎要将津岛美知子部分头发盘在中部,耳边自然下垂的碎发和剪裁得体的留海让那张本就病弱的脸更显的温婉可人。

    ——看起来真像个无害的大小姐,不是吗?想到这里,山崎要差点忍不住要笑出声。不是因为开心,而是有些啼笑皆非。

    作为当家的九条壮马实际上身体状况很糟,但在外必须表现出健健康康没有任何问题的样子,而作为继承人的津岛美知子的身体状况则必须作为一个明晃晃的把柄显露出来,尽管她平时的状况其实并不像外在能看出来的那么虚弱。

    好在她这幅样子实在是太有欺骗性了——山崎要看着镜子里正眯着眼睛小憩的津岛美知子,病白的肤色,上挑的眼角,平时柔媚中带着几分的厌世的气质,眉眼间显而易见的破碎感,只要不真的动手打起架来,任谁看上去都只会觉得她清纯而无害。

    但是也正因为如此,山崎要才更想保护她。或者说,想要帮上她的忙。或许津岛美知子需要的不是保护,没关系,那么他就努力进入她的世界——那个连九条家的其他人都没有踏入的世界,和她并肩作战。

    他最后将发结翻了个面儿,藏了起来,短暂地欣赏了一下,然后才开口道。

    “好了,看看,还不错吧?”

    直到山崎要的声音再次响起之前,津岛美知子甚至以为自己短短地睡了一觉,似乎只是这么一会儿,脑袋都没那么痛了。

    “非常合适,谢谢你,要。”

    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她是真心这么称赞的。

    然后津岛美知子站起身,抚平身上微微起来的褶皱,正巧大谷羽鸟在这时发来消息,津岛美知子先是从抽屉里抽出一根崭新的红绳,简单回复过后就把手机装到手包里,往门口走去——但是在走到门口的时候,津岛美知子最终还是站住了,她缓缓回头,发尾随着她的动作划出了一道美丽的弧线。

    她静静地凝视着山崎要,凝视了大概有几秒——山崎要感觉不到,又或许有几分钟,在他的眼里,这段时间足够漫长,他似乎看到津岛美知子张了张嘴,但那好像就只是他的错觉,因为他定睛一看,津岛美知子根本从未张过嘴,她只是站在那里,静静地凝视着他,脸上带着温柔的微笑。

    保持沉默是一件困难的事,山崎要只是站在这里就需要极大的勇气。

    而他差一点就撑不下去了。

    他以为自己已经被看透了,那一瞬间,好像只要津岛美知子问出口,他就会全盘托出一样。再等几秒,他大概就要忍不住开口去叫她的名字了。

    但是最终津岛美知子什么也没有问,她只是一直微笑着、带着那种有点悲悯、又好像是在难过的笑容看着她,然后轻轻摇了摇头,无声地向他告别,然后离开了房间。

    山崎要看着没有关严的房门,慢慢地挪动步子倚在了窗边。他从上到下俯视着,望着那道蓝色的背影被引领着坐在了副驾驶座上——但在那之前,那道身影似乎在车前少许停留了一会儿——然后那辆劳斯莱斯幻影关上车门,扬长而去。

    他沉默着,沉默着目送着他们离去的背影,直到什么也看不见为止,然后拿起椅背上的外套,打开手机回了几个字,之后便继续沉默着,离开了房间。

    大谷羽鸟在看到津岛美知子从正门里走出来的时候,就提前下车打开了副驾驶的车门。他穿着一身酒红色的西装,领口打着黑色的领结。

    看得出来是神乐亚贵插手的风格,他那个人向来说话算话。

    而看到津岛美知子的那身打扮,大谷羽鸟也终于明白了神乐亚贵为什么要插手他的服饰挑选了。要是按他原来所设想的风格来,那就太可惜这套裙子了。

    “话虽如此,他那么快就反应过来,多少会让我觉得自己输了啊。”

    他失神喃喃道。

    一个两个的,怎么都好像要开窍了一样。

    津岛美知子站在车门前,正不知为什么而回头望着九条家那座高耸威严的欧式老宅,于是就恰巧错过了那段自言自语,等到津岛美知子再回头面露疑惑地看向他的时候,大谷羽鸟又只是笑了笑不作回答,伸出手去挡住津岛美知子的头顶。

    “美知子酱,好久不见,你今天真的很漂亮——好了,请进吧。”

    津岛美知子也没在意,顺着他的力道坐进副驾驶,然后就听回到驾驶座位上的大谷羽鸟继续说道。

    “我认真的,真是好久不见了,你之前躲人躲得可真紧。”

    面对这句不知虚实的抱怨,津岛美知子沉吟了片刻。

    “只是觉得很累,所以跑去深山里去了,我针对的可不是羽鸟先生一个人,而是所有人。”

    她半真半假地说道,于是大谷羽鸟也就当做是真话一笑而过。

    “那么我们现在就先去接你的朋友,然后再去港口。”

    “谢谢你配合我,羽鸟先生。”

    津岛美知子借着后视镜向他微微点头,然后垂下眼睛笑了笑。

    “希望今天,一切顺利。”

    大谷羽鸟虽然不是很清楚津岛美知子担心的点,但多少心里有点微妙的猜测,于是他空出一只手轻轻拍了拍津岛美知子的肩——在稍微亲近但又不会让人感觉太冒犯的亲密距离里——也不知是宽慰还是代表了别的什么意思。

    “没事的,一定会顺利的。”

    所有登船的人都将自己手中的邀请函交到在楼梯下交接的使者手上,这里没有不懂事的小孩儿来打扰,能被邀请过来的定然是教养十足的精英人物,于是人群间只有小声而得体的窃窃私语,每个人身上都有最适合自己的香味儿,让不习惯这种场合的宝生洁感到一阵头晕目眩。

    宝生洁亦步亦趋地跟在津岛美知子身后,尽管他为了维护津岛美知子的形象已经尽力挺直自己的脊背,但在这个氛围里仍然把他映衬得像是偷穿了大人衣服的小孩子——虽然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也不算是瞎话。

    津岛美知子本来是挽着大谷羽鸟的胳膊的,然而,就在三人踏上甲板的时候,她松开手臂,转过身子正视着宝生洁,她的表情十分认真,认真到让宝生洁本就紧绷的心情更加糟糕,他张了张嘴。

    “津岛……”

    真糟糕,一开口就是掩饰不住的颤抖。

    他一定是给津岛丢脸了,绝对。向来没有自信的宝生洁在心里头一回这么肯定。现在该怎么办?该开口道歉吧,但是在这里道歉会不会让津岛美知子困扰?宝生洁不知道,也不敢想象。

    但是,总得开口的吧。宝生洁最擅长的就是鞠躬道歉,所以至少……

    宝生洁想要弯下腰的动作被津岛美知子的举动制止住了——津岛美知子向前走了两步,将自己的双手搭在了宝生洁的领子上,轻轻划过,在到他的肩膀处,抚平西服上因为行动而带来的褶皱。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很近,无法大幅度移动,宝生洁只能看到津岛美知子额前打理过的蓬松刘海,鼻子里全是她身上的香味儿,清淡但是很有特色,正如津岛美知子这个人一样,很少表现自己,但谁也无法忽略她。

    “宝生学长,冷静下来了吗?”

    听到她这么问,宝生洁才反应过来,自己在胡思乱想的时候已经没有继续再抖了。

    然后他又听到津岛美知子的轻笑声。

    “学长,你别太认真,这里有很多人都是完全没有背景的学生。”

    说话间,津岛美知子已经将他的西装全部整理完了,然后她退到了安全的距离,双手交叠在腹部,脸上带着他——或者不止是宝生洁,是研究所的所有成员都见过的,恬静但是无法看透的微笑。

    “教养并非是由家境所决定的,你这样就很好。——对了,游轮二层有几个小天台,拿着供应的蛋糕去那边休息吧,不会有人打扰的。”

    为什么这么熟悉——宝生洁脑里闪过了很多猜测,但什么都还没来得及说出口,重新挽上大谷羽鸟手臂的津岛美知子似乎就已经完全看透他在想什么,她还未完全站正身子,就这么偏过头又看了他一眼,配合着眨眼睛的动作显得格外俏皮。

    “要不喜欢这种场合,所以总是很清楚每场宴会可以偷懒的地方在哪儿。”

    并不是这样的。

    但津岛美知子希望所有人都是这么认为的。

    是这样啊,果然是这样呢。那么为什么这次山崎君没有过来呢?但宝生洁已经没有勇气继续问出口了。

    大概就像光君一样,被什么事情缠住了——又或者只是单纯地不想来而已,因为他不喜欢这种场合嘛。但无论如何,这些事情都与宝生洁没有任何关系,他只是一个运气好捡到这个机会的,无关紧要的人罢了。

    所以宝生洁保持了沉默。

    宴会的主办人伯纳德先生站在一楼的正中央,他的身边人群络绎不绝,会法语的人们迫不及待地向他表达着自己,而伯纳德先生也认真聆听着每个人的发言,时不时接上几句话,他甚至还注意到了后面想要说话但是挤不进去的普通学生,微笑示意着众人稍微让开,招手让那名学生走近,他的笑容和蔼,就像是一个寻常的慈祥老者。

    大谷羽鸟和津岛美知子远远地望着那边,谁都没有这个时候走近的意思,要大谷羽鸟个人来说的话,比起去和伯纳德寒暄,津岛美知子似乎更关心宝生洁有没有没出任何意外地到达二楼的小阳台。

    “现在还不是去的时候。”

    津岛美知子只是随意地瞥了两眼,就将脸转了回去。

    “真温柔啊,美知子酱。”

    大谷羽鸟偏过头去看津岛美知子的侧脸,她依然是那副微笑的表情,纹丝不动,任凭大谷羽鸟怎么观察都看不出她的真实想法是什么。

    大谷羽鸟是个擅长并且热衷于推测人心的家伙,虽然这个特殊的性格现实生活中不太会被别人喜欢,但大谷羽鸟做的巧妙,算到最后总是利大于弊,所以他便一直这样,以一种旁观者的心态去观测身边的人。

    大谷羽鸟很早就自己出来创业,所以和家人的联系并不算太多,在工作的途中因为各种事情最终成为了名为Revel这个团体的一员。于是在相处中,他也默默运用着自己的天赋观察着自己的同伴,正因如此,他知道每个人的微小动作都代表了什么样的含义,他分得清神乐亚贵真正不高兴的时候和只是嘴硬心软的时候皱眉的程度有几分不同,也分得清桧山贵臣什么时候才是认真说出来的话。

    他一向觉得能知道不为人知的细节是件很有意思的事情。

    “夏目君,今大路君,好久不见。”

    这时,津岛美知子向前方微笑着微微颔首,在那边,夏目春和今大路峻结伴迎面而来,今大路峻率先开口打了招呼。

    “津岛小姐,真是巧遇啊。”

    “九条家也对教育业感兴趣吗?”

    夏目春说得可比今大路峻直白多了。

    “不,可是,难道夏八制药也对教育业感兴趣吗?”

    津岛美知子只是竖起一根手指,两个地位大抵相仿的人对视了一眼,心知肚明地笑了起来。说完这句话,津岛美知子又去看还在往楼上走的宝生洁,惹得其他人也都跟着一起望了过去。

    在遇上津岛美知子以前,大谷羽鸟在猜人这方面算得上是如鱼得水,从未受到过挫折。刚开始他也以为自己能慢慢摸清津岛美知子的小习惯,他也以为自己已经抓住了一些重点,比如当她不想说话的时候,她会微微挑眉,做表面功夫的时候她会保持一成不变的微笑。

    他以为他抓住了正确的线,于是顺着这条线往上攀爬。然而现实给了他迎头一棒,津岛美知子现在脸上的表情是那么的认真,让他一时间捉摸不透她到底是什么想法。

    “宝生学长是个好孩子,瑟瑟发抖的好孩子实在是惹人怜爱,不是吗?”

    津岛美知子还是保持着那样的笑容,目送着宝生洁的背影消失在楼梯间的阴影里,轻轻地说道。

    大谷羽鸟望着津岛美知子的侧脸,忽然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顺着脊背爬了上来。虽然此刻津岛美知子还在亲密地挽着他的胳膊,两个紧挨着的人之间的距离却仿佛隔了一个千丈的鸿沟。

    想要跨过去,想要伸手触摸到那片他从未触碰过的领域。

    津岛美知子疑惑地偏过头,大谷羽鸟此时也只是笑笑不说话,继续用暧昧不明的眼神注视着她。既然这是津岛美知子不愿意看到的场景,那么他就悄悄靠近,直到暴露之前,大谷羽鸟选择保持沉默。

    “羽鸟先生,你来这场宴会有什么明确的意图吗?”

    两个人正交融着视线,然后大谷羽鸟突然听到津岛美知子这样问。

    “我吗……”

    大谷羽鸟斟酌着笑道。

    “毕竟现在正在导入多元化信息教学,对方有考察这一行业的意愿,我当然不介意多一位合作伙伴。”

    说归说,但还是模棱两可。不过津岛美知子并不在意,只是带着矜傲得有些微妙的笑容微微扬了扬下巴。

    “那么,待会儿你可得加油啊。”

    说完这句话,她向侍者招了招手,随手拿了一杯香槟,之后眼神就越过了大谷羽鸟,稍微松动了一下。然后她有一瞬间扩大了脸上的笑容——她笑的很甜美,但大谷羽鸟敢保证那绝对不是什么代表着好意味的笑容。联想起刚才的话,大谷羽鸟心头涌上一股不太好的预感,他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映入眼帘的是一个让他意想不到的人物,因为实在是没有任何情报所佐证,所以他难得地瞪大了眼睛。

    “那不是麻取部的……”

    “不,准确来说,是外务省所属管理官——渡部悟阁下。”

    因为得到了想要看到的反应,津岛美知子眯起眼睛,就像一只餍足的猫一样懒洋洋地纠正着大谷羽鸟的措辞。大谷羽鸟愣了一下,反应过来也无奈地笑了笑。

    “没错,你说得对。”

    “渡部先生……?”

    夏目春和今大路峻倒吸了一口冷气,脸上同步出现了惊讶的表情。

    “诶——你们不知道吗,我还以为毕竟是一个部门的,至少也应该知会一声才对。”

    津岛美知子瞥了他们一眼,在心里暗自叹了口气,稍微收紧了挽着大谷羽鸟的那条手臂,点头告别后露出礼貌的笑容带着大谷羽鸟融进人流——没错,这是由津岛美知子作为主导的一场进攻。向来舌灿莲花的大谷羽鸟只不过是一个没什么戏份的陪衬罢了。

    津岛美知子并没有直接和伯纳德交谈,她的寒暄都是由“口译员”渡部悟代为转达的,她看起来对渡部悟的兴趣可比对伯纳德的兴趣大多了。

    大谷羽鸟一边抛出话题一边苦哈哈地在心里自嘲,他现在算是明白为什么津岛美知子当时会说出那么一句话了。但他不得不继续谈论下去,反正这对他来说也不是什么坏事。

    “啊啦,这不是渡部先生嘛,真是巧遇呢。”

    津岛美知子半掩着嘴,脸上的表情像是初见对方一样,带着点儿世家千金常有的天真与娇憨,微微抬起眼,语气轻快地询问道。

    “「口译员」——真是令人意外,您的法语说的真的很好呢,是不是有留学经验呢?您是在什么时候取得口译员的资格、又是在什么样的机缘下,开始担任伯纳德先生的口译员一职呢?”

    她的眼睛闪闪发光,仿佛只是一个被渡部悟外貌吸引的普通大小姐罢了。

    「当她的眼睛在直视你的时候,你会产生一种她只在注视着你的错觉,越是虚假的时候,她的眼睛就越是澄澈,让你不由自主地去相信这份错觉,进而沉醉于其中,粉身碎骨。」

    不知为何,渡部悟的耳边响起了这么一句话。

    渡部悟一时间想不起来这话是谁对他说的,又或者只是他不知何时看到的某本闲书上的凌乱文字。

    “哎呀哎呀,能得到您的称赞真是莫大的荣幸——话说回来,我有些困惑,这种场合我应该怎么称呼您呢?”

    总之,不要小瞧面前的小姑娘就是了。渡部悟在心里这么想到,稍微试了一招。

    两个人面上笑得一个比一个温柔,不知情的人看了说不定还会以为这俩人看对上眼了,但事实上这两个人仗着伯纳德先生听不懂日语,一个说的比一个狠。

    “当然是津岛啦,难道您觉得这种时候我还会有别的名字吗?”

    津岛美知子表情真诚,笑容未变——实际上她在心里稍微撇了撇嘴。

    尽管从外表上看不出任何异常,但渡部悟心里有一个想法破土而出。

    糟糕,走了一步坏棋呀。

    “渡部先生,你是个十分聪明杰出的人物,我非常欣赏你。而且关先生也一直很关照我,我希望能和他的同事好好相处。”

    渡部悟愣了一下,正想说什么弥补一下,却见津岛美知子移开视线,顺着那个视线望去,他看到了白发苍苍的管家正向这边走过来,他下意识又回头看了一眼津岛美知子,她的嘴角保持着和刚才一样的弧度,眼底却连最淡薄的笑意都没有。

    她来这里到底与自己的任务有没有关系,她到底是站在哪一边的。说实话,渡部悟现在仍然毫无头绪。

    但是一切顾虑到现在都已经无关紧要了,既然这位大小姐站在这里,站在最中心的地方看到了这一场面,那么再去祈祷她不关心这件事就有点自欺欺人了。

    “Monsieur,……”

    管家举着手机走到了伯纳德先生的身后,在他开口的那一瞬间,大谷羽鸟就乖觉地点头微笑示意,然后往后退了两步,和往前走了两步的津岛美知子紧挨在一起。此时渡部悟也没办法再烦恼别的事情,他微微收起笑容,朝伯纳德先生走了过去。三个人交流了几句,语速很快,不是半路出家的人能听得懂的,旁人只能看到伯纳德先生叹了一口气,终究还是把手机接了过去,看样子是准备离开人群去接电话。

    不过在走之前他还是往这边看了一眼,说了两句话,歉意地微微躬身。这津岛美知子倒是听得懂,她举起手中的高脚杯落落大方地说道。

    “「Votre i ext」。”

    ——您的口译员很出色。

    听到这句话,渡部悟愣了一下,然后露出完美无缺的笑容。

    “很抱歉,伯纳德先生要去处理一些事情,作为补偿,我将会亲自为两位介绍晚宴的餐品,请两位跟我往这边来吧。”

    津岛美知子和大谷羽鸟两个人在渡部悟身后有几步的距离不紧不慢地跟着,这时候两人倒是仿佛亲密无间一般开始咬起了耳朵。

    “刚才那个管家说的什么,你听清了吗?”

    “说的很含糊,我只听着大概是「电话响个不停,所以只能接了」这样几句。”

    大谷羽鸟任劳任怨地回答着,只要他想,他的脾气可以格外的好。他垂下眼睛去看好似依偎在他身上的津岛美知子,这时候裙子上的繁琐坠饰和纱花可是立了大功,所以实际上他们两个人的身体根本就没挨上。

    “……所以,这一切都还在你的预料之中吗?”

    “我哪有那么厉害。”

    要是真的能做到料事如神,那还需要什么情报网呢。要不是知道大谷羽鸟确实没有那方面的意思,津岛美知子还真以为他是在嘲笑自己。她笑着睨了大谷羽鸟一眼,身子倒是确确实实地靠近了他一点。

    “只是临时有人找我帮忙而已,可是到现在人也没见到,事情也不说清楚,所以暂时只能靠自己瞎忙活了。”

    “有谁敢白拿你当力工啊。”

    怕不是要被九条家的当家细细剁成碎肉——这话大谷羽鸟也就敢在心里想想,一是这在法治社会多少有点夸大其词,二是以津岛美知子这死命护犊子的性格,绝对听不得这话,他还不想被津岛美知子一气之下从游轮上扔下去。

    “嗯……怎么没有呢?”

    津岛美知子垂下眼睛,睫毛遮住了眼中的神色,看不出来到底是烦躁亦或是伤心,又或者压根不在乎。大谷羽鸟刚想再细看两眼,手上突然传来一阵拉力,晃神间津岛美知子已经真切地拉住了他的手,带着他往渡部悟站定的地方走去。

    大谷羽鸟在心里摇了摇头。

    应当只是不在乎地随口感叹一句吧,因为津岛美知子哪怕面上笑得温婉,内里也是一个从不吃亏、极为要强——甚至于睚眦必报的可怕人物。
新书推荐: 这只小草神是俺拾的嘞 快穿:社恐宿主她不干了 开局躲神避魔,原来我是大佬啊 逍遥尘世子 这是僵约,你是认真的吗? 致我未曾谋面的青春 破天战尊 消失的天堂?游戏开始! 皇帝宠臣?不,我一身反骨! 扶桑剑心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