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知

    很难评价,我大梦初醒后,所看到的情景。

    如果非要说,那应该是想要用一闷棍将自己砸晕,重回前一天傍晚,然后声嘶力竭地扯着自己的耳朵大喊:“你千万不要装睡啊啊啊啊!”

    是的,在一只鬼的有生之年里,我第一次发现,鬼,也是可以睡着的。

    而再将时间线调整到一个时辰之前。

    “咯咯咯,咯!”

    “嘎嘎,嘎嘎,嘎嘎。”

    是的,我是被一只鸡,和一群鸭给叫醒的。

    而那只鸡冠红火,头颅高昂的大公鸡,就这么站在我的床边,中气十足地对着我,“咯咯咯,咯!!!”

    ......

    苍了天的!

    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我真傻,真的。我单知道我这只鬼在深山老林里了无生趣,整日不思进取不练功法;我不知道这世间竟是如此的险恶。

    我昨日一大早便下山,哼着小曲赶路,先是遇到了个莫名其妙冲撞的樵夫,又遇到个妄图要了我命的道士。

    我向来没有运气这么不好的时候。

    本想着进了村了苦尽甘来,没成想,人没了,风来了,战俘丢了,法器散了。

    再一闭眼,一睁眼,赫然又出现了一只鸡,一群鸭,噢噢叫来嘎嘎响,吵得那叫一个天翻地覆,不可开交,真奇了。

    哎哟,我这苦命的鬼哦,就不该下山。

    我真傻,真的。

    不过不幸中的万幸,与那只红毛大将军相比,小鸭子们倒是和蔼可亲的多了,毛茸茸的鹅黄色小东西们,正团团聚在我的床边,最正中的那只鸭子都被挤得变了形,硬生生在后背鼓出一块肉来。

    小东西们一蹦一跳的,想要跳到我的床上来。

    可惜上天只给了他们两只浮水的小短腿,饶是他们一个接一个地蹦跶得再努力,也绝无可能在我颇高的床榻上着陆。

    而再下一刻嘛,

    我就一手提溜着鸡脖子,一手抓掐着三五只鸭子,衣衫不整,头发散乱,哼哧哼哧,豪迈无比地出现在了大门口,及腰长发上还沾着几根鸡毛。

    哼,小小鸡鸭,有何可惧?

    我志满意得,将鸡鸭随手往外一扔,朝外啐了一口,骂骂咧咧道:“老娘制服不了别的,难道还制服不了你们?!”

    顺带拍了拍手,朝着狼狈逃窜的鸡鸭做了个鬼脸,“略略略”

    但是,

    请等一下。

    好像有哪里不对劲?

    许是我大梦初醒脑子糊涂,亦或许是我过于注意鸡鸭而忽略了周遭。

    此时此刻,当我站在他人门户的正大门的门槛上,一脸狰狞,满身狼狈的时候,才感到来自四方的惊诧视线。

    我缓缓抬头,对上了一双眼睛。

    一个七八岁大的小孩留着哈喇子,正痴痴呆呆地盯着我看。

    是人。

    人出现了!

    我迅速转头,环顾四方。

    在我左前方,有一处住户,此时房门大开。一个老妇现坐在门前的小凳上,头包扎染蓝布头巾,怀揣农家自编的青竹篾,上放几个鸳鸯戏水纹小布袋,嘴刁线来手穿针,看样子正在做针线活。

    而我右后方是条土路,路上有两三个身穿粗麻短上衣,脚踩破烂茅草鞋,满口黄牙,佝偻身躯,肩扛锄头,手提镰刀,悠悠赶路的老农。

    而出现在这幅画面里的所有人都有一个共同特点,他们都在一脸惊恐地看着我。

    虽然他们见了我都是一副活见鬼的表情,但是我这只真正的鬼还是想说,真是见了其他鬼了!

    青天白日里,凭空生出一只大活鸡和一群大活鸭就算了,竟还生出几个大活人出来。

    怎么,是昨日那个死气沉沉的小村子突然诈尸活过来了?还是我昨日入梦之后莫名得了机缘逆转时空了?

    我心中一团乱,胡乱抓了两把头上鸡窝似的头发,不顾其他人的目光,顺着这条土路就往村子人户密集处赶。

    一路上,炊烟四起,一条条白色绸缎从农家烟筒一直延申到天际。

    鸟叫声,狗吠声此起彼伏,连成一片。种地的,挑粪的,捉鱼的,纷纷出动。

    漫天霞光从田埂处晕染,瞬间散满半边天。

    我沿着田埂一直跑,白色的下裙被路边的野草的锋利锯齿勾破了,留下几道深深浅浅的划痕。

    身上的几根鸡毛顽固地粘连着,始终不肯离去,迎风飘荡在空中,残存着红梗脖子大公鸡耀武扬威的雄姿。

    凡是见到我的人,无论是正在砍柴的还是洗衣的,打水的还是做饭的,都纷纷驻足侧目,眼神中闪动着惊异的光芒。

    我早已无暇顾及他们,心中早已被另一种古怪的猜测填满。

    因此,我亦毫无疑问地忽略了另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

    即,人们只是对我毫无掩饰的出现感到惊诧,并非恐惧。

    没有人因为我的出现而拔腿就跑。这在以前看来是绝无可能的。

    不过这些细节显然已经不重要了,因为我已经来到了我的目的地。

    那座整个安宁村唯一不用茅草加黄泥堆起来的,而改用青砖黛瓦修筑的建筑。

    粗略一看,左右雪□□墙,下面砌着虎皮石,顶上筒瓦泥鳅脊。正中朱红广亮大门白石莲花阶,牌匾紫红花梨木,上刻三个清秀小字镀金边,书道“安宁居”。

    它属于这座村里最尊贵的人,传说中的那位先知巫女。

    无人知晓她的真实名姓,而这里是她的隐居地。

    我虽未直接见过她,但她名扬千里,整座村里上至耄耋老人,下至黄口小儿,都对她崇敬有加。甚至有人跋山涉水,不远万里也要来求她一见,指点迷津。

    传说她能通晓天意,预知天时,破除灾荒,驱赶时疫。还能随口道出一个人的来路,指明归途。断言极准,从无错漏。

    我平常所看的话本子,也大多来源于她所收集。

    当然,取得过程并不算太光明。

    昨日我来时,这里还是破败的,大门被紧紧封死,推动不得,门楣腐朽破败,沉了厚厚的一层灰。我甚至按着我的老法子翻墙进去瞧过,只探得内里也是空荡冷清,无人居住。

    可是现在,朱红色的大门焕然一新,上头好端端地顶着“安宁居”三个字,仿佛昨日新刻,发散着金亮璀璨的光。

    进,还是不进?

    我嘴唇微抿,站在门前犹豫不决,迟疑着抬手。

    只是我的手指还未触及门板,就听见“咿呀”一声。

    门开了。

    我一怔,不自觉地迈开腿,走了进去。

    里边还是和从前一般,白石铺路,游廊曲折,千百翠竹掩映庭院,下缀奇花异草,溢出淡淡幽香。

    我一步步地穿过并不陌生的中庭,正要踏入前厅一探究竟,耳畔忽然传来一声若即若离的苍老气音。

    那声音很虚浮,却又十分沉重,像是散在空气中的一层烟,又像是来自大地的沉吟,将人包裹其中,动弹不得。

    “到谷仓来......”

    她说。

    我并不记得我有进入过这座宅子的谷仓,但我记得,院子后边有一座房间门上常年挂着沉重的平填珐琅重金大锁。

    想来谷仓该是那里罢。

    而当我推开那张厚重的雕花木板门时,我的神情瞬间凝滞了。

    房间里昏暗空荡,扑面而来的老木的腐朽气间杂着潮湿的稻谷味,令人作呕。

    两盏烛灯中烛火飘摇,忽明忽暗,是整个幽暗房间中的唯一光源。

    一位白发老妇正盘腿坐在堆积的稻谷上,手结定印于脐下,看样子正在打坐。

    她的银白色的头发全部披散开来,从高高的谷堆上一直垂到地下,不可避免的沾染上许多杂草,十分毛躁。

    而她干瘦凹陷的脸颊在头发遮挡的阴影下若隐若现,一条条深不见底的沟壑爬满全脸,眼眶深陷,眼球被一层薄薄的眼皮盖住,更显突出。嘴唇薄而嘴角向下,唇面发紫,一副实实在在的濒死像。

    在两簇微弱火苗的幽暗光线映照下,我看清了整齐叠放在她两侧的东西,寒气瞬生,直冲天灵盖。

    那是数十张等人长的人皮像,从头到脚,细致到连头发丝都与真人一模一样,表情生动,栩栩如生,惟妙惟肖,好像随时都能活过来似的。

    再仔细一看,最顶上那张,竟然是昨天那因为一阵妖风而离奇失踪的老道!

    那人皮还披着染满血的道袍,张牙舞爪,满脸怒容,与昨日消失时的神情动作分毫不差,却只剩下了风干的薄薄一片,再掀不起什么风浪。

    我震惊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切,进门之前在心中打好的腹稿此刻又被我咽回到了肚子里,脑子里只留下了一片空白。

    在谷堆上盘腿而坐的老妇被我推门而入放入的光线闪了眼,倒是醒了,缓缓睁开眼皮,抬头道:“你来了。”

    波澜不惊的语气。

    她知道我?

    我嘴巴微张,却未能出声。

    那老妇见我不说话,像是早有预料,微微笑道:“我当然知道你,这些年,那些话本,你看的可欢喜?”

    我脑中一嗡,没想到我自以为的天衣无缝的顺手牵羊行为竟都被人家看在眼里。

    实在是胆大包天。

    我尴尬地一拍脑袋,扯着嘴角道:“诶,这都是我年少轻狂,不知天高地厚,才一时犯傻,现在我已经知道悔改了。真的。”

    想了想觉得不够真诚,又继续厚脸皮道:“我真知道错了。您看,今天不就是专程来给您赔罪来了吗?”

    可老妇只是微微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你不是为这个来的。”

    她说得很慢,但很肯定。

    “你是来问我你的前世的。”

    是了,先知巫女,无所不知。

    我放下了扯得发酸的嘴角,沉默了。

    我的确是专程来寻她的。

    我早听过先知巫女的传闻,知道她可能拥有帮助我的能力。

    因此我不关心莫名出现的老头,不关心离奇的风沙,不关心忽然消失又忽然出现的村民,我只关心,传闻中的巫女是真是假,存在与否。

    她是否真的能够未卜先知,窥探天机?是否能够助我解开我的前世之迷?又是否能助我逆天改命,使我复生成人,亦或是真正了却平生夙愿,再入轮回?

    至于我的诉求是否正当,她是正是邪,是善是恶,这些都不重要。

    存在即合理。不是吗?

    “所以,你知道吗?”我小心翼翼地轻声问。

    年迈的老妇再次摇头,“很遗憾,姑娘,我能探明这世上大部分人的来路,但我看不清你。你身上迷了一层太厚的障雾,我很难拨开。”

    “但是,姑娘,正因如此,我想你就是天道中的特殊的那一个。因此,今日相见,并不是你寻我的结果,而是我要来找你的。”

    言罢,她坐在谷堆上向我招了招手。

    像是被她蛊惑了似的,我顺从地走上前去,任由她将青筋突出斑纹满布的手放在我空空荡荡的胸前。

    片刻后,她沉声开口。

    “相信你应该也有所察觉,你其实并非厉鬼。你不怕日晒,不喜食人精元,却拥有着通身修为。甚至没有心也可以畅行于这世间。”

    “像你这样的人,我们通常称之为,”

    她顿了一顿,而后吐出了那纠缠了我大半生的三个字。

    “活死人。”

    轰!

    一声天雷响,外面忽然下起雨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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