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的开始

    我是一只鬼。

    孤魂野鬼。

    我既不知晓自己姓甚名谁,也不知晓自己从何处来,又要往何处去。

    好像我是凭空出现的一般。

    我游荡山间多年,也曾悄悄下山,去山下村户家里偷几本打发时间的话本子。

    而凭我多年偷看话本的经验,我是这样看待我自己的忽然出现的——

    首先,我绝非死于寿终正寝,而理应死于飞来横祸,或者突然暴毙,因此我前世夙愿未了,对人间还有无限留念。

    黑白无常不顾我的拼命挣扎,一左一右钳制着我的两只胳膊,强制着把我抓进地府,顺道给我灌下了孟婆汤。

    显然,在我喝下孟婆汤之后,他们便以为事事皆如寻常一般顺利。大功既告成,那还有什么可担忧的呢?

    于是自然放松了对我的管制,或是去蒙头睡了个大觉,或是组团偷跑去喝了个花酒,谁知道呢?

    而我,虽然很是不幸地已入九泉之下,但仍坚持着不知何处来的深刻执念。

    正是因为那份执念,我的神魂得以短暂地抵御了一下孟婆汤的神效。

    趁着守备松懈之际,我成功逃出生天,回到了令我心心念念的人间。

    落地人间后,孟婆汤终于生效,我两眼一黑,彻底晕死过去。

    再一睁眼,绿树林荫,金撒大地,我心茫然。

    我终究成了一只无所事事的鬼。

    不老不死,不伤不灭。

    ——

    听闻人间有不少九五至尊都在拼命追求寿与天齐,可是被迫长生的我只觉得,

    人间好无趣。

    青山终年葱郁,清水河永不向西。

    日头猩红,只留残霞照晚;明月皎洁,流光却掩星辉。

    我时常围着这座数年都不曾变换形貌的青山绕圈,与那山脚下农户家中为了一根胡萝卜而只顾着埋头拉磨的驴一样,一圈又一圈,圈圈无止境。

    我甚至没有胡萝卜。

    每每思及此处,悲从中来,我便会无数次地在心底辱骂当初那个选择从地府逃亡的冤种大头鬼。

    老老实实地轮回转世不好么,偏要做那记忆全失的鬼。

    连丧失了记忆的人都不好过,又何况是鬼呢?

    还是孤魂野鬼。

    没有同伴,没有同伙,甚至没有同类。

    ——

    可能实在太过无所事事了吧,终于在某一天,我想出了一个乐子。

    我披上那身我从死人身上搜刮来的衣服,等在山间小路的一棵树下。

    这理应是一颗很老很老的树了,老干粗大,虬枝盘曲,绿叶如盖,能够为我拦下正午的炎炎烈日,使我脆弱的纸一般的皮肤不会在烈日的灼烧下晕出诡异的红色。

    那身衣服亦为我妆点有加,上边藏蓝掐丝金线牡丹袄,下边缀着天青络子的象牙白锦裙,端的是精美华贵又不失气度。

    我就这样立在路边的一颗树下,放下乌黑如墨长如瀑的头发,扯起嘴角两边僵硬的肌肉,使之达到一个好看的弧度,两手交叠覆于小腹,努力做出凡人所以为的大家闺秀姿态。

    这条路作为上山的必由之路,时常有行人经过。

    凡有人来,我便五指微张,朝他们挥挥手。

    所有人见了我都是一个表情,一个动作。

    先是嘴巴长大呈圆形,眼睛瞪大如铜铃,眉毛高扬可吊瓶,大喊大叫天雷一声惊,道

    “鬼呀!”

    最后双臂一振,脚底一滑,扑哧一摔,只闻一声,“哎哟”。

    于是我就皱皱眉头,向前一步,想要像话本里写得那样,蹲下来,拉着他们的手,柔声柔气地问疼不疼。

    我本以为,

    若是对方答疼,我就柔声安慰,再略施术法,以示我乐于助人,是只好鬼。

    若是对方答不疼,我就笑笑,将对方搀起,再夸他身体健朗,以示我心地纯良,并无恶意。

    如此一来,我不仅能与对面拉近距离,增进感情,或许还能结为至交,在这荒凉的人世间演一出人鬼情未了。

    然而事情总是不如人意,呸,鬼意。

    人类的反应速度和自愈能力,实在是超乎本鬼的想象。

    往往我只是向前踏出了一小步,那些人就双手撑地,向后翻转,腿部发力,一溜烟地跑掉了。

    人人扬我一脸沙。

    人间不容我!

    我悲叹之,气闷之,又无能为力之。

    而后竟又砸出几分趣味出来。

    毕竟那些人吓得屁滚尿流一溜烟跑掉的样子,当真是好笑极了。

    谁叫我是一只鬼呢?

    ————

    我曾经在清水河的倒影中细细地端详过我的容貌,那叫一个瘦削比飞燕,憔悴胜西子。

    明明生了一双杏眼当含情,可惜眼中失色,既无秋波流转,也无深潭明镜。

    明明唇面似桃花,可惜了无血色,苍白如纸。

    不知是不是所有鬼的通病,我的双瞳倒是漆黑而深邃,占了大半眼眶,寒光凛凛,一眼望不到底,显得尤为可怖。

    我就这样站在河边长久地盯着我的脸,神经病似的,忽而捶胸顿足,忽而哈哈大笑。

    前者是因为我如今的恐怖模样,后者是因为我稍加思索,在脑海中勾勒出了我的前世容貌。

    双颊绝不会如此清瘦,定是面若中秋月,色若春晓花。

    目光绝不会如此呆板,定是婉转灵动,眉目传情。

    口唇绝不会如此惨白,定是朱唇皓齿,如若点朱砂。

    那该是何等的绝色容颜!

    而我现在竟然只是一只平平无奇的鬼,天道好无情!

    ——

    纵然我痛心疾首于我的平庸面貌,但其实,我也并不是那么一无是处。

    比如我可以钻进过一个女人的棺材,且毫不费力从她身上扒下了我现如今穿着的衣裳。

    又比如,我还在扒她衣裳的同时,在她身上摸索出一个与我相关的秘密。

    是的,我没有心。

    意思是,我的胸口是一个巨大的空洞。

    起初,我并不愿意相信这一惊悚的事实。

    没有人会愿意相信自己是一个异类,哪怕她已经变成了一只鬼。

    所以我又钻进了更多的坟墓,和更多的棺材。

    那些棺材里面装着不同的人。

    有的已经化作一具白骨,看不出最初的皮肉样。

    有的和我之前得罪过的女人尸体一样,胸口尚且平整,一挖下去,能挖出一团黑乎乎的血肉。

    我原先并不知晓这是个什么东西。

    直到后来,我在我搜寻到的人间的话本里读到,这个东西,叫做人心。

    我看着自己手中从他人那里挖来的血肉,罕见地,稍稍地,轻微地动用了一下下自己的脑子。

    已知,我是一只鬼,

    那么可见,我已经死了。

    再知,我没有心,

    那么可见,我身体残缺。

    又知,人没有心应当是会死的,或者说死了之后才会没有心。

    那么可见,我要么是被人挖心而死,要么是死了之后被人挖了心。

    不管怎么样,我都死得好惨。

    难怪我心存执念。

    到底是五味杂陈。

    ——

    明月初升,星光暗淡,四周沉溺于静寂中,偶尔有孤狼嚎叫的声音传来,伴随着风吹草地的沙沙声。

    有些阴森。

    我又回到了那些棺材旁边,紧挨着它们坐下,手肘杵着大腿,手掌撑着头,看着面前的一排排血肉,表情呆滞麻木。

    一直以来,我都很想问问上

    世间熙熙攘攘,人人都有命数,人人皆有归处,为何只我不死不灭,四处漂泊?

    但现在,血肉为证,我想我知道我仍存留于这世间的意义了。

    我一定要找到那个挖了我心的人。

    我有理由相信,他就是我的命中人,是我从地府逃亡的理由,是我被困此局的唯一解法。

    可是世间茫茫,人生海海,我又怎么知道他还活着呢?

    即使他活着,我又怎么才能找到他呢?

    太阳东升西落,日复一日。

    我在我平日住的小山洞里转了又转,想了又想,翻阅了全部我在路上捡到的话本子,终于想到了一个绝妙的法子。

    我要 下 山去 !

    纵观世间所有关于灵异志怪的古老传说,大抵都是这样,主角下山,故事开始。

    所以,我的故事,也要开始了!
新书推荐: 这只小草神是俺拾的嘞 快穿:社恐宿主她不干了 开局躲神避魔,原来我是大佬啊 逍遥尘世子 这是僵约,你是认真的吗? 致我未曾谋面的青春 破天战尊 消失的天堂?游戏开始! 皇帝宠臣?不,我一身反骨! 扶桑剑心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