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奴咬了咬下唇，觉着姑娘当真是死脑筋，便是凭着五殿下与少爷的交情，他也该一直收留她们主仆二人。

    姑娘如今的身份能嫁到什么好人家去？左不过下贱的商户，那一辈子就完了。

    花厅里经过这一插曲，气氛始终不如先前那般活跃。

    用过晚饭，俞唱晚留下按跷。

    “我不知道她怎会在永安坊。”早知道韩绮在此，他便将人挪去庄子上，可眼下人都见过了，再挪走也不太好。

    裴暻倏然想起齐重檐在杏园被他赶走时说的那句话“你总有栽在我手上的时候”，那厮将韩绮安置在此处有灯下黑的缘故，但更多的是等着膈应他呢。

    俞唱晚没想到他会提起这茬儿，顺着说了句，“哦，不过韩姑娘真好看。”

    裴暻暗叫不好，这不冷不热的语气莫不是醋了？

    思及此，心里又猛然一荡，“我也就见过她两三次，什么模样都记不得。”

    这是真话，头次见韩绮是在几年前的宫宴上，少年对少女终究是好奇的，何况韩姑娘小小年纪就有才名在外，宴上适龄的少年对她自然是多几分关注。

    可惜，他抬头一瞧，韩姑娘一双纤手染了鲜红的蔻丹，他顿时皱了眉头移开了目光。此后再见她都是如此，他再无兴趣。

    如今落难，她双手还算素净，可他早无赏美之心。

    俞唱晚不明白他为何要解释，只得回了声哦。

    这下弄得裴暻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眼见小滑头脸上确实没有气恼的神情才放心。

    少女的身影消失在黑夜里，全满皱着眉头道：“殿下，周爷说您的眼睛已经痊愈，为何还要叫俞姑娘过来忙？”

    “你试过便知晓为何了。”裴暻笑笑，肃容道，“阿翁，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大事在我心里依旧是最重要的。”

    听他这样说，全满倒有些赧然，轻叹道：“老奴知道您心中有数，不过是白操心而已。俞姑娘品貌皆好，唯有这出身……”

    裴暻的嘴角有一瞬间凝滞，全满不动声色道：“您若喜欢便收了她，老奴没有二话，等王妃进门生下嫡子，她有所出，上玉碟做侧妃也使得。”

    他太了解主子，十六加冠后宫里便拨了教习女官来，那些人不知道是谁派来的，主子一个不碰他很赞同，但时间一长，别的殿下都知道慕少艾，就他家殿下完全没这份心思，欣慰之余也有些担心。

    殿下自小就老成，但内心渴望的东西不少，只是藏得深。殿下是他一手一脚带大的孩子，除了大事之外，更希望他能如寻常人那样获得人生中所有的快乐。那女子得他喜欢，他乐见其成。

    “我自有主张。”裴暻淡淡道。

    全满不敢再言，他今夜已是僭越。

    俞唱晚来到新地方有些认床，天空还是青色的时候便睁了眼，梳洗完毕到院子里打了套五禽戏。周夫子说这样强身健体，有利于克制住她的病——近来三个月她换了两张方子。

    身体的变化她是有感知的，这病像活的那般，每隔一段时日便会克服住药效重新生长。

    才刚打完，便听到磷磷车马声，接过映雪递上的温热湿棉巾，“这是谁家那么早就出门？”

    “回姑娘，是公子。”映雪见俞姑娘愣了愣，又解释道，“公子不止咱们永安坊这一处私宅，不过这里是他最常来的一处。”

    俞唱晚放下棉巾，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感觉，但有一点她很清楚，到了京城，五公子便不再是杏园的五公子，他有他的身份，他有他要做的事。

    回到夜明砂，便看到影三过来：“俞姑娘，主子吩咐属下把朱锦瑟送来，这是内书房的钥匙，里面的书和文房可随意使用。若要出门便跟管事说一声他会安排人套车，日暮归来即可。”

    俞唱晚对着朱锦瑟发了一阵呆，用完早饭便拿着书去了东厢房。

    京城第二日在周泰山开的小灶中度过，小豆苗也跟着学，倒是充实。

    一连多日就这么过来了，裴暻头几日回宅子里让她按跷，后面估摸着事情太多了便没再回来。

    小豆苗到底还是个孩子，到了大乾帝京哪有不想去开开眼界的？

    正巧这日周泰山出去访友，姐弟二人趁机出门。

    车夫老李头道：“姑娘有想去的地方么？没有的话可以去琉璃坊，那儿好看的东西多好吃的也多，京城的小姑娘都爱去。”

    姐弟二人四眼放光，“就去琉璃坊！”

    琉璃坊以前不叫这名儿，只是一个比较大的交易坊市，但那里卖的琉璃品质上佳，时间一长人们就将其叫做琉璃坊。

    赶车过了三个坊便进入琉璃坊，果然车马喧阗，人声鼎沸。

    商肆店铺鳞次栉比，商品玩意琳琅满目，卖什么的都有，而且样样精美，价格自然也不是桃源县可比的。

    二人买了糖人，又称了半斤柿饼，边吃边逛。小豆苗看上一对泥人，捏的是上古神话中的后裔和嫦娥，后裔英挺俊朗，引弓射箭的姿态让小少年无限向往，那嫦娥柔美窈窕，怀抱玉兔，媚态天成，连衣裙上飘飞的披帛都被捏了出来。

    那伙计一听两人是外地口音要价五两。

    俞唱晚见小豆苗喜欢，且这对泥人的确捏得好，便想买来送给他。

    哪知小少年霎时垮了脸，扯着晚姐的手便往外走。

    “为何不要了？”

    “那人看出我们不是本地人便加了价，我才不做冤大头。”

    俞唱晚何尝不知？中州口音和官话雅言的差距并不大，可对于地道的京城人士来说必然门儿清。她也想过还价，可不知道为何，在京城，她下意识地不想还价。

    姐弟二人的心情再不复出来时，这会子看着摩肩接踵的人流只觉得窒闷。

    第一次逛琉璃坊就这么败兴而归。

    此后好些日子小豆苗都没再提出要出去玩，还让伺候他和周泰山的小厮教他说官话雅言。

    俞唱晚想着自己过些日子便要回去，学了用处不大。可想是这么想，私底下还是会留心囊萤和映雪的口音，而后悄悄改正。

    兴庆坊。

    裴暻听影七回禀完外面的事，伸手按了按胀痛的太阳穴，他在朝中不显眼，但也有几位算是他的人，军中的威望在兄弟几人中除了老六便是他最高，他的好大哥既想用他又在防他，实在是让人心累。

    “刑部那边还有什么事？”

    今岁开春时，高贵妃吹了枕边风，圣人便答应老二、老三入朝观政并领了差事。之前仅太子一人在朝观政，此事让太子感到不安，为了与之抗衡，当即进言给在自己这头的老五弄了个刑部的差事。

    影七想了想，“刑部有两个案子追查了一年多都没线索，左侍郎认为该将其归为悬案，右侍郎主张继续追查，汪尚书觉着双方说的都有道理，便想向主子讨个示下。”案子一旦归为悬案便是现阶段不会再追查，只等以后有契机才会重启，若无机会可能永远尘封。

    老奸巨猾的汪为！

    裴暻在刑部位居两位侍郎之下，但刑部尚书汪为事事都要带上他，指派的都是要务，遇到悬而不决，不，应该是得罪人之事会请示于他。

    腹诽归腹诽，裴暻沉吟几息道：“高县纵火案和灵州连环杀人案？告诉汪为，明面上将其列入悬案，再派人去高县和灵州查，尤其是灵州，那凶手连续杀了七人，十恶不赦，务必将凶手缉拿归案。”

    影七拱手告退。

    “永安坊如何？”

    这话像是对着空气的，但话音甫落，影九现身，“回禀主子，无事。”俞姑娘和小豆苗每天就干七件事：睡觉、用饭、打五禽戏、听周泰山授课、摆弄药材、鼓瑟、看书，雷打不动。

    “哦，属下想起来，俞姑娘今日写了信托管事找镖局送回。属下自作主张将信拿了过来，想着是不是可以用我们的人送回去。毕竟主子您的身份特殊不是？永安坊那儿又不宜暴露。”

    裴暻乜了影九一眼没说话，他知道这是默认了的意思。

    “没出门？”

    影九一愣：“没，自从上次出门后便再没出去。”说起来他也很奇怪，上次分明见他们玩得挺高兴的，怎么这就再不出去了呢？

    他如今被指派给俞姑娘做暗卫，每日入夜后来回报一次。

    裴暻皱了皱眉，“去永安坊。”

    俞唱晚没想到裴暻会突然过来，还将正准备睡觉的她请到前院去，这都已经戌时了。

    “我还没用饭，要陪我再用点么？”

    俞唱晚摇摇头，她习惯了晚饭后便不再进食，坐在一边道：“怎么这个时辰还没用晚饭？”

    他吃饭的动作很快，但姿态足够优雅。

    “家中给我活动了个差事，办差点离此处较远，是以我便回家住。新差上手，难免摸不着头脑，好在这几日算是熟悉了。”裴暻停下筷子，缓缓解释这些日子为何没回永安坊的原因。

    原本没期待他会说，但他说了便是超出预期，俞唱晚忍不住嘴角微翘，垂下小脑袋。

    他回得晚，她来不及绾发便过来了。

    裴暻看着她双侧的长发垂下来，忽然很想上手摸一摸。

    “眼睛可痊愈了？”俞唱晚眨了眨圆翘的眼，“我有什么可以帮你的？”

    他等的就是后面这句话，偏不立马说，而是皱皱眉头，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见小姑娘一脸“我真的想帮你”的表情，他才慢慢道：“眼睛倒是看得清了，只是隔一会儿便酸涩得紧。你若要帮我，那便鼓瑟一首，再替我疏通经络。”

    按跷她猜到的，可鼓瑟是真没想到，她这个三脚猫在他面前弹曲子不是班门弄斧么。

    裴暻见小姑娘的神情就知道她在腹诽自己，忍不住翘起嘴角。

    用完饭，他并不着急按跷听曲，而是叫俞唱晚陪他去园子里走一走。

    花园子她来得不多，此时已是初夏，凉风习习，四处蝉鸣蛙叫。

    二人走到凉亭中，他的瑟已经放在了石桌上，旁边点着香炉，俞唱晚走过去坐下，却见湖上不远处有一座廊桥，上面是青瓦，桥身则是琉璃砌成拱桥，桥上置篝灯，琉璃廊桥如梦似幻的横跨在湖面，缤纷斑斓倒映水中，宛若飞虹。

    “你竟不知道这琉璃廊桥？”裴暻道。

    俞唱晚摇摇头。

    裴暻笑了笑，伸手拨动弦丝。他自然清楚她不知道这里有一座廊桥，她每日这个时辰都已经入睡，今日若不是他过来，她也不会出院子。

    俞唱晚听见清泠的乐音侧过头，分明说好她弹给他听的，而今自己又成了享受的那个，不远处琉璃的流光溢彩仿佛都倾泻到了此人身上，若非眉宇间隐约可见淡淡的疲惫，当真是好似谪仙人，美得不真实。

    一曲终了，裴暻淡笑：“可还习惯？可喜欢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