枷锁

    农村人生孩子从来不会被经济影响,计划生育的时候,躲着都要生几胎,现在放开了,形式依旧不减当年。

    小嫂子就是典型的例子,十五岁嫁进来,家里计划生两个男孩儿,第一个就是男孩子,可后面接连三胎都是女娃娃。

    婆婆和老公不满足,还让她生,公公去世早,家里牲口成群,第五胎快出生时,不远万里把冯宸请回来。

    小嫂子坐在车里,扶着车窗面目狰狞,司机不顾车上的孕妇和一个老人还有冯宸,玩起飘逸,事实上,他车技烂的要死,根本飘不起来。

    耍酷失败,他点了根烟,本就严重晕车的冯宸表情像吃了屎一样难受,感觉随时可能吐出来。

    驶过一处小学时,路旁站着几个男人,在路边旁若无人,自顾自撒尿,冯宸扭过头,对上杨大婶同样尴尬的表情,心想真是一群流氓。

    车子开进医院里,小嫂子下了车,挺不直腰,感觉一直在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

    上了十一楼,没几分钟就进了产房,冯宸没上完初中,在医院签几个字还是没问题的。

    杨大婶守在产房外,焦急等待的表情,让人恍然觉得那不是她的儿媳,而是她的亲女儿。

    这么说可能不严谨,但是事实,女人自小没有家,人们只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而从来没有那样形容过的儿子。

    在婆家被好好的对待,还有个归宿感,万一婆媳不和或是感情不好,离了婚,女人就变成了没家的人。

    世人都说黄连哭,不幸的女人命运比黄连还苦三分。

    热爱与自由被明码标价,她拿不出财富,所以心甘情愿的放下,当好老婆,苦命草,笼中鸟,只要有个安身之所,无论自不自由,幸不幸福。

    困住一个女人的无非也就是那些了。

    半小时以后,孕妇顺利生下一个小男孩,去办理相关资料的时候,医生问这是第几胎,可能她也觉得一个九五后顶多才第二胎。

    杨大婶很骄傲,语气听起来心情有点忐忑,“这个是第五胎了,原本想生两个儿子,但是中间三个接连的女娃娃,就让我儿媳妇再怀一个。”

    医生笑了出来,有惊讶,更多的是打趣“这下得偿所愿了,正好是个儿子。”

    女医生可能也在想:真TM不是人,人家嫁过来不是给你们当生育机器的。

    杨大婶从忐忑到高兴短短几秒。

    办好证明没几分钟,医生就让家属抱小孩了,这是冯宸有史以来第一次见到一个刚出生的小孩,没有眉毛和牙齿,包着他的毯子上面还有些许血渍。

    这个小孩给她一种很懂事乖巧的感觉。

    医生说半小时左右以后可以给孩子喂奶粉。

    杨大婶给小孩冲奶粉,冯宸接过还没有名字的小孩,他哭了,脑袋两边来回扭,声音不大,但哭得让人心疼。

    脑袋烫烫的。

    原来是饿了,喝上了奶粉,就一声不发了。

    冯宸逗他“小侄子,孃孃以为你不想理我呢!”

    杨大婶又把孩子接到怀里,一手拖着孩子,一手举着奶粉,动作娴熟。

    医生把产妇推出产房的时候,冯宸第一个冲到小嫂子身边。

    她哭了,是隐忍的哭泣,看得令人揪心,比受了委屈,控制不住情绪的小孩还要悲伤。

    冯宸忙着把她推进病房,几分钟的路程,冯宸担心路太颠簸,让她伤口太疼。

    她还是哭,进了病房,躺在床上,杨大婶把孩子抱进来,她听见孩子的哭声,更哭的厉害。

    杨大婶带着冯宸出去吃饭,吃完买了红糖,面条和鸡蛋回来给小嫂子煮面。

    杨大婶不会用热水房里的电磁炉,端着锅,在身旁的一个男人那里看了好久。男人看她几眼,又低下头。

    然后男人走了,她去打开电磁炉,却怎么也打不开。

    冯宸以为她看人家给产妇煮什么,现在才反应过来原来是不会用。

    冯宸走过去,接好热水,打开电磁炉,放入鸡蛋,待荷包蛋成形,放入面条,一切一气呵成。

    杨大婶看似靠谱,其实不太靠谱,买碗不买筷子,搞一只勺子,小嫂子吃不到面,一定觉得委屈极了。

    眼泪又哗哗的往下流,不停地喝汤,眼泪掉进碗里,汤伴着心酸,一起被喝进肚子里,浸透五脏六腑,跟随她一生,一生劳碌,一生都不幸福。

    都说女人是水做的,此时此刻,她才如实感受到,原来孕妇这么脆弱。

    是不是会得产后抑郁症?

    答案是不会,不是所有产妇都不会,而是她不会。

    因为她没有机会。

    别人八九个月的肚子,都在家安心养胎,生怕出个好歹,她拖着大肚子,满山坡的赶牛,找羊,时常骑着电瓶,带着孩子下地干活。

    婆婆动不动就骂她,不知道骂什么,只是骂的很厉害,老公也是,像得了失心疯一样,骂的更大声。

    她不敢回嘴,可能生性懦弱,可能想好好过日子,为了自己,也为了孩子。

    她才二十几岁,殊不知,这一忍可能就是一辈子。

    三个产妇,靠窗那个最幸福,她的婆婆,老公,小姨子,妈妈都来照顾她,台子上全是家人为她做攻略买的补品。

    她白白胖胖,推进病房的时候不小心打了个喷嚏,老公心疼的摸摸她的脸,她握着老公的手,大笑起来。

    另外一个,睡在床上一动不动,孩子由一个长发女人抱着。

    小嫂子艰难地起来,走进厕所好一阵子没出来,杨大婶走到厕所门口,来回徘徊。

    终于,小嫂子出来了,手里拿着装满尿液的小瓶子,上面写着检验科。

    冯宸接过来送去门诊室二楼检验科,小瓶子没擦干净,流到手上,尿混着血,说不嫌弃是不可能的。

    冯宸上了二楼,连绕十几分钟,像遇上鬼打墙一样,连续几次走到窗口贴着数字的地方,一问才知道就是正对面。

    冯宸差点被自己蠢哭了。

    回了病房,天已经快黑了,靠窗户那个女人的家人不知道去了哪里,只有一个手身材丰腴的女人睡在椅子上。

    杨大婶睡在床的另一边,冯宸坐在椅子上,没多久就感觉屁股坐不住了。

    椅子太硬,来回换位置就是睡不着,那一夜,无比难熬,有人放屁,有人打呼噜,还有小孩子的啼哭声,64病房和其他病房,此起彼伏。

    七点钟,天色已经全亮了,冯宸乘电梯下楼,昨晚连下一晚上雨,现在还细雨霏霏,落到她淡灰色的卫衣上,像油渍,一点一点的。

    还吹着冷风,迎面出来,她打了个寒战,跑到早餐店,买了三杯粥,一笼包子,三个茶叶蛋,两个荞饼。

    生怕小嫂子吃不得这些,特地上网查了一下,买回来,她也才喝了一杯粥而已。

    房里其他人陆续醒来,靠窗的女人已经下床自如走动。

    带着老公去办理手续,完全不像刚生完孩子的样子。

    她婆婆换了嘴脸,和杨大婶窃窃私语“管不起,人家自己厉害着呢,什么都自己去,完全用不着我们,我儿子像狗一样跟在人家身后。”

    小嫂子呆呆的坐在床上,捂着肚子,护垫上的血干了,没人来换,她也坐着不动。

    杨大婶说三天后就可以出院,说是顺产三天就可以了。

    冯宸对这些不了解,但听着觉得有些害怕,走路都摇摇晃晃,哪里禁得起车子的颠簸。

    靠窗的女人火急火燎的回来,抱着孩子说去测黄疸,医生叫带孩子去测听力,女人的婆婆说“人家小两口会弄好的,跟我说也没用啊。”

    尖酸刻薄的样子,连医生都忍不住翻白眼,懒得理她,转身就走了。

    冯宸无聊,看看时间,冯夏在上课,她给江超发去一张小侄子的照片,江超回一个问号。

    冯宸说“我小嫂子生的小孩子,昨天出生的,小男孩,很可爱。”

    江超说“那我们以后生一个。”

    冯宸抿抿唇,回道“你可要想好了,结婚可以离婚,孩子可不能回炉重造啊。”

    江超附上一个无奈的表情包“我会对你好的,孩子是你送给我的礼物,你是上天送给我的礼物,你们两个,都是我最重要的人,哪舍得离婚。”

    冯宸扯了扯嘴角,心想男人的嘴,骗人的鬼,这世上最信不得的就是花言巧语和随便的承诺。

    冯宸心里有个疯狂的想法,去他的大学找他。

    这个想法冒出来的时候,吓了她一跳,她从来没想过自己什么时候会义无反顾的奔向某个人。

    冯宸等着天黑天亮,等出院的那天就去找江超。

    她时不时逗一逗小侄子,时不时出去走走,打打游戏,看看电视。

    太阳出来又落下,医生去了又来,硌屁股的板凳,睡了又起来,起来又睡下。好不容易熬到出院那天,姑妈抱着孩子,冯宸提着东西。

    车子停到面前,下车的司机又是那个喜欢装酷耍帅的男人。

    冯宸汗颜,替杨大婶和小嫂子感到悲哀。

    目送车子驶出视野,她上了车,车里有一个坐在她旁边的男生,看起来年纪不大,满脸胶原蛋白。

    他给冯宸打招呼“你要吃泡芙吗?”

    冯宸看着嘴馋,接过一个,两个人开始唠嗑。

    男生也是云南大学的学生,哥哥结婚,回家参加婚礼,男生问她是不是云南大学的学生。

    冯宸沉默了几秒,然后点点头,男生喜出望外“我们是校友啊,加个微信吧,以后请你吃饭,你很漂亮。”

    冯宸掏出手机,又怕自己的谎言被戳破,假装看看时间,然后收回手机,婉拒了男生的好意。

    “还是不了吧,如果以后再遇见,我一定加你,一面之缘而已。”

    男生悻悻一笑,把手机揣辉兜里。

    即使被拒绝,男生还是不厌其烦的带着冯宸,为她买水,带她吃饭,就像两个人是很恩爱的情侣一样无微不至。

    两人进了学校,冯宸站在偌大的校园,感觉像是世外桃源,和家乡五步一堆粪,十步一个坑的样子完全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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