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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着总有明白的时候

    冯宸关上房门,咬着牙冠哭得稀里哗啦,纸巾擦了一节又一节。

    刚刚被亲戚数落的场景还历历在目,像针插进了心脏,不拔出来疼,拔出来又鲜血直流。

    直到妹妹冯夏来敲门说家里来了杨大婶,她才整理好心情,胡乱抹掉眼泪,打开门。

    十一岁的冯夏眨着大眼睛问姐姐眼睛怎么红了,冯宸说不小心撞在门角上了。

    妹妹将信将疑。

    楼下,杨大婶坐在沙发上,慈祥的脸上写满了精明和来者不善,翘着二郎腿。

    “小宸,你家前几年租我们家坎儿上和屋基山的四百块该还了,你小嫂子的大儿子添乐上学前班了,要添置东西。”

    冯宸像犯了错的孩子,拉着冯夏站在杨大婶面前,忘了那是自己的家,也不敢喘大气,也不敢坐下来。

    杨大婶唠叨了好一会儿,走的时候顺走了桌子上的三个面包。

    没了人影,冯夏才敢埋怨“那是我三天的午餐。”

    冯宸摸了摸冯夏的头,让她上楼睡觉,明天给她买。

    冯宸抬起头呆滞的看着天花板,计算着自己什么时候会疯,欠杨大婶家的四百,奶奶家的八百,还有欠下的很多粮食。

    虽然那些都是父母从前欠下的,但她是他们的孩子,父债子偿。

    找她偿还是很不合理,一代人的破事,就应该一代人去承担,如果是那些人欠她家的,那些人一定会拍着胸脯理直气壮地说“上一辈的恩怨,凭什么要我承担?”

    想想死了也是一种解脱。

    可人生只有一次,还不是数着秒针过日子,有时候有意思,有时候没意思。

    现在就是没意思的时候。

    活着总有明白的时候,又何必在意一时的苦难。

    冯宸拿出屏幕已经损坏得很严重的洛基亚,拨了一个电话。

    等了好久,就在她以为没人会接听的时候,对面传来了一个男人的声音。

    “喂,哪位?”

    冯宸猛吸了一口气,“赵叔,是我,冯宸,听说你包了一个生意,帮邻村村长家建平房啊,你看我可以吗,和水泥,背沙,抗钢筋,我有的是力气。”

    对面一口回绝,“你好像才十六吧,年纪太小,万一有什么三长两短,我拿什么赔?”

    说完,对方就挂了。

    想起欠下的钱和五年级的妹妹,冯宸再三拨打电话,最后赵叔无奈,只好答应下来。

    也算是尽一点绵薄之力帮助她们了。

    冯家两姐妹打小就没个好家庭,零六年,父母出门打工,把六岁的姐姐和一岁的妹妹搁在家里。

    大概也是早有预谋吧,后来听说两人离婚了,谁也没提两个孩子怎么办。

    本以为还有个爷爷奶奶可以依靠,爷爷年纪大了,管不了事。

    奶奶又是爷爷的后婚老婆,待她们更是不好。

    两姐妹一路走来不容易,姐姐小学念完就没上了,到处谋生,愣是用小小的躯体撑起了整个家。

    在施工地,冯宸每天干很多活,有时生怕别人和她抢,赵叔一开始还不要人来,干了几天,对冯宸赞不绝口,借着她的劲,其他人也松活了些,常常坐着抽烟,搞得云雾缭绕,把冯宸呛得想骂娘。

    二层楼的平房完工,赵叔给了冯宸四百块,从来没见过什么大世面的她,不知道是多了还是少了。

    挂红的时候,房主又给了工人们一人一个三百块的大红包。

    还了杨大婶家的钱,心里也踏实了些。

    一六年,村子里外出务工的人大部分都回来了,在外打拼了十几年,累死累活就是为了建房安身,男人女人们坐在屋檐下,边嗑瓜子,边聊天,说房子是人身体的寄托,房子里住的人是精神的寄托,总感觉有了家才有日思夜想的期盼。

    冯宸吃苦耐劳的精神也被赵叔传播得家喻户晓,大家都愿意找冯宸帮忙,给她开钱。

    这当然再好不过,妹妹才五年级,自己也不放心远出赚钱,只要勤快,就会赚到很多钱。

    有了钱,冯宸给冯夏买了好多她喜欢吃的面包,还奢侈地买了四个大鸡腿。

    经常来村里卖菜的王大姐打趣冯宸是不是找了个好人家,愿意给她花钱了,冯宸笑笑,解释完拿着买的菜要走,王大姐豪爽地送了她几个西红柿“这番茄最近买的人少,天气也热,坏的快,送你几个吃吃,没有好人家的话,考虑考虑我儿子也是可以的,就盼着你当我儿媳妇呢。”

    也不怪王大姐说她十六岁是不是找了个好人家。

    杨大婶的儿媳妇小嫂子就是十五岁嫁过来的,乡下人思想愚钝,信奉着穷人的孩子早当家那一套理论。

    假设他们再受一些教育,便会拍着胸脯说,那句话的意思是说穷人的孩子早早挑起了大梁,独当一面,而非嫁人生子。

    冯夏拿着吃了鸡腿的事情给班里的人说,同桌问她,是不是有妈妈的味道,她说是姐姐的味道。

    两个小孩为此争论不休。

    老师打电话回来说冯夏为了一碟菜和一个男孩子大打出手,回来被冯宸提着火钳追一条泥巴路。

    冯夏边跑边哭边说“本来就是姐姐的味道,又不是妈妈做的。”

    冯宸气得口不择言“你以为我是调味料吗,你怎么知道是我的味道,这么大了,马上初中了,还那么幼稚。”

    冯夏狠狠的吃了一火钳,扑在冯宸怀里大哭“我的记忆里从来没有见过爸爸妈妈的映像,我是不是没人要的小孩儿?”

    冯宸也哭了,两人抱着哭得昏天黑地。

    冯宸的记忆里,父母的样子早就模糊成雾了,缭绕在心里的角落,抓不住,忘不了。

    冯宸擦擦自己的眼泪,然后擦干冯夏的眼泪,大手牵小手,走在夕阳下,身影被阳光拉的很长。

    奶奶给送了两个菜瓜。

    冯夏放进嘴里就啃,冯宸敲了敲她的脑袋,指不定又把它当西瓜了。

    第二天奶奶起了个大早,让两姐妹帮忙收庄稼,冯夏暗地里吐槽,平时屁打不响,一有事就献殷情。

    冯宸说她和狗抢饭,还要被狗撞倒,无权无势的,只有忍气吞声。

    冯夏帮着放牛,牛吃庄家,把她也拖了二里地,她又哭又闹,上去就给牛两个大嘴巴。

    那牛脾气也不小,反过头追她,亏得她跑得快,累的上气不接下气 。

    云南的天气,奇怪到让人难以琢磨,六伏天穿棉袄一点也不奇怪。

    十里不同天,七月中旬,上午打完梅子,梅蚊爬了一身,完事想洗个热水澡,一声闷雷过后下起了瓢泼大雨。

    那雨一下就是一整天,连夜的不停。

    土墙房子不经事,外面下大雨,里面就下小雨,锅碗瓢盆,能用的都用上,雨后,家里还是会有很多积水。

    又不敢爬上去修整,梁中的柱子踩上去嘎吱嘎吱的,爬上楼都生怕掉下来。

    两姐妹端来小木板凳坐在屋檐下,雨势很大,大到说话还要吼的。

    冯夏说“我讨厌雨天,这种的最讨厌,河里又要涨大水,我明天上学不退怎么办,要淌水吗?会被冲走。”

    冯宸说“有我,你怕什么,你是我的亲人,我不会让你受伤。”

    冯夏说“那你喜欢雨天吗?”

    冯宸接了一把雨泼到地上“我喜欢雨天,但不是让我不舒服的暴雨天,我喜欢晴天,但不是让我汗流浃背的烈日天,我喜欢令我自在的舒适圈,但雨会吵的我睡不着,太阳会晒的我心浮气躁。就像我爱惨了我不完美的人生,它却把我按在臭水沟里,让我爬都爬不起来,总是给我找不痛快。”

    她不是一个忧伤的人,也不喜欢忧伤的文字,此情此景,却忍不住忧伤。

    六岁的时候,父母出门打工,再次传来的是两人重组家庭的消息。

    母亲独自去了苏州,父亲带着哥哥重组家庭后,一家人去了浙江,他们谁都不接受两个女孩子,自认为是自己的牵绊。

    六年级上完,再也没有机会和精力去上学,看着墙上密密麻麻的奖状,那是属于冯宸的勋章。

    如果还在上学,自己应该已经是一个考上了重点高中,是一个品学兼优的高中生了吧。

    带着相差五岁的妹妹,没人知道她们还会有多少走不完的孤独和无助。

    村里越来越多人家建平房,都来找冯宸搭手,勤快能干。

    她常常看着自己家黑黢黢的,摇摇欲坠的毛草房,想想什么时候也能建一幢属于妹妹和自己的平房。

    那对她而言,不仅仅是一个安身的地方。

    但那太奢侈,像一个黄天大梦一样遥远。

    打地基定钢筋不小心定穿了右脚大脚指,好在没伤到骨头,冯宸咬着牙冠回家烧了纸,捻纸灰撒在上面,拿破布条缠得死死的,又在人群中忙得不可开交。

    她一声不吭,生怕稍有不是,就被人打发走了。

    卖菜的王大姐又来了,大喇叭喊的整个村子都听得见“买菜了,买豆花,凉粉,白菜,丝瓜,青椒,魔芋,苹果,西瓜……”

    冯宸还是第一个赶到,王大姐好心,每次不是送个萝卜,就是送个黄瓜。

    看她鞋角渗出的血,关心得像亲妈一样。

    第二天专门为她买了一盒云南白药,带着她十八岁的儿子,拉着一车子菜,开了三十分钟车赶过来,也没想该对应什么症状,脱了鞋就用,布条都没拆。

    那男生叫江超,十八岁,183厘米,脸上有点轻微的高原红,但一点也不影响他的颜值。

    江超坐在副驾上,弹出脑袋打量打量冯宸,也不打招呼,低下头不知道干什么。

    冯夏说要开家长会,冯宸放下碗,一瘸一拐的去拿手机,刚给冯夏老师打了个电话,就没电了。

    脚疼得厉害,就让冯夏去充手机电板,冯夏畏畏缩缩,说对万能充好奇,给砸了,结果里面的构造她什么也不知道。

    冯宸气得差点一碗白菜汤暴扣在她头上。

    冯宸睡在青岗树下,微风吹得她的碎发铺在脸上,透过树枝看着天上游荡的白云,好像看见了多年后依然漂浮不定的自己。

    眼泪顺着眼角流到嘴巴里,咸咸的,她想吃颗糖,却发现自己的生活本来就很苦。

    家长会她去了,穿着老军鞋,头上戴着大红色的方巾,身上花花绿绿的衣服,能和村里老太太媲美。

    老师把她和冯夏带进办公室,说家长会结束两个多小时了。

    顺带拿出两张百元大钞,说是学校给冯夏考了全县第四的奖励。

    冯宸颤颤巍巍伸出布满老茧的手,指甲盖里黑不溜秋的。

    老师看着尴尬,指了指水龙头的位置,冯宸也尴尬,顶着红红的脸,把钱揣进口袋里。

    冯夏跟在后面,质问她为什么家长会迟到,她说石头砸脚了,虽然没受伤,但有些疼,没缓过来。

    冯夏抱怨她不来早点,看着人人都有家长,就自己一个人站在角落,忍不住哭鼻子了。

    冯宸很自责,扣扣手指,拉拉衣角,愣是没说出一句安慰的话。

    晚上冯夏趴在桌子上做作业,挠挠头,扣扣手,抬起头问冯宸“《我有一个幸福的家》怎么写。”

    冯宸忙着缝衣服,没回头“如实写喽。”

    “那样大家就会知道我是没有父母的孩子,他们会看不起我的。”

    针戳破了冯宸的指尖,她抹掉血滴,照样没回头“你这样想,就说明你自己都看不起你自己,自信的人从来不怕别人流言蜚语,即使千疮百孔,他们依旧不会承认自己没有什么拿不出手。

    有的人,小小年纪就一无所有了,还有的身负残疾,她们不给自己打气,谁来给她们勇气。”

    冯夏点点头,等冯宸缝完衣服,妹妹趴在桌子上睡着了,口水还流在手背上。

    作文本上歪七扭八有那么一段文字:

    如果有一天我的父母来爱我了,我会不会原谅他们呢?

    我很饿的时候发现锅里没有饭,但我吃饱以后锅里有满满一锅饭,那时候,我已经不需要了,即使它馊了,我也不觉得可惜。

    冯宸蹑手蹑脚把冯夏抱上床,掖好被子,夜已经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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