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子

    B栋四楼有个叫明泽刚的败类赌鬼,过半的邻居都知道。

    每每哭泣着的凄痛惨叫飘出来,就是他们报警找妇联的时候。

    八点半,月亮躲在乌云身后,皎洁月光透着缝流连照到地面。

    两个穿着严肃雷厉风行的警察赶到。

    小姑娘脸上淌着惹眼的澄黄液体。

    眼泪和不知名的澄黄液体糊在脸上,清秀的小脸上一片和这个文明时代格格不入的痕迹。

    明芮泪眼婆娑,泣不成声被妇联姐姐护在身后,用细软的湿毛巾慢慢擦掉脏污,一边安慰一边拉开和男人的距离。

    “不舒服要和姐姐说啊。”

    “谢……谢,谢,谢……谢谢呜呜呜,谢谢姐姐。”

    明泽刚被两个警察叔叔拦着,情绪激动:“臭婊子!你又他妈装可怜!”

    “他们每次来,你都这样哭哭哭!一点苦都吃不了!”

    “生你出来干什么!妈的死了算了!你这个吃里扒外的废物!!我今天打死你算了!”

    警察呵斥警告:“明先生!你先冷静一点!这是你的错!”

    明泽刚不屑哼了声,大喊大叫:“我偷窃了?我杀人了?我强.奸性.侵过她?你哪只眼睛真看见我打她了!?”

    “一个都没有,我有什么错?!”

    “白养这么多年了,自己跟父母顶嘴,一个月了,一天到晚跑出去打工,鬼知道这么晚你赚得什么钱。”

    “怎么?!你自己摔的,还是我的错了!就欺负我不是你亲爹呗!泼你一脸酒,你就淹死了?!”

    没有,真的没有,一切都不是他说的这样,明芮抽泣,缩在妇联姐姐身后,说不出一句连续的话:“没……没,真的没呜……呜呜……”赌鬼的话怎么能信。

    “不急,不急,慢慢说,慢慢说。”姐姐拍着背,轻声安慰。

    轻缓的温声细语沁过春水一样流进龟裂干涸的心底,泪花晕开,眼前干净整齐散着玫瑰花香味的白衬衫渐渐变得模糊。

    瘦小的胸膛跟着轻微又急促的抽泣不禁晃动,明芮擦干眼泪,虚弱无力离开妇联姐姐的怀抱。

    控制住抽泣,她尽力平着语气:“我能不能带着弟弟,提前去D县,他要我转学去那里念高三的。”

    S市在全省的师资一直是名列前茅,往年高考出分也是一击绝尘,领先其他市很多。

    转学对每个高三生都不是小事,更何况是重点率的最优省市到一个名不见经传,本科率都不到一半的小地方。

    真要这么一搞,高考这条人生路,也算是彻底废了。

    妇联姐姐忧心忡忡:“真的要转啊,成绩能不能跟上啊,小妹妹你要想清楚啊,这可不是说着玩的事。”

    眼尾红了一片,明芮含泪,干涩的眼憎恨又不服气往明泽刚瞥去。

    谁会想转呢,在这里,她是全市期末联考的前十,是一年后的清北预备生。

    但留在这里,只有地狱魔鬼不断追着打骂侮辱,走错一步,甚至可能不用走,她就可以被踩在脚底,连人都不是,能不能活到高考那天都是迷。

    和命一比,优秀成绩和光明未来,在目前的人生里,真的好虚无。

    良久,明芮点点头,蓄在眼眶的一滴清泪直直落在手背,开出一朵小花。

    明芮记录在案能抚养她的亲人,在世的只有一个监护人明泽刚,而他也是街道的重点观察对象,赌博,酗酒,聚众互殴,进局子,只是他的家常便饭。

    明芮缩站在角落听妇联的大人谈论起这些,总觉得,发着光有盼头的未来在向自己招手。

    对啊,看他多坏,活着也是浪费。

    让他死吧,被赌场里的人打死,或者,送进监狱,这样,自己就好过了。

    回到十二岁前,没有他、无忧无虑、正常人的生活。

    *

    三天后,火车站外。

    妇联姐姐递过箱子,叮嘱:“你爸——明先生他有要求,让你一到D县就把弟弟送到他奶奶家。”

    “说弟弟才小学,让你多照顾他,在外面注意安全。”

    明芮低头,乖乖嗯了声,但她心想,好假,最后一句都不加主语,一定不会是让她注意安全。

    上一次坐火车的记忆,还是和妈妈一起来S市见当时还算老实不赌博的明泽刚。

    自从爸爸去世,外婆说什么都要让妈妈再嫁一次,不然就已死相逼。

    外婆说,这个人特别好,虽然不高不帅离过婚,但为人老实,家里有点小钱,小时候同一个村,有玩伴的情谊在,大家还都姓明,孩子改名字还方便,谁都不尴尬。

    那次,是明芮第一次在现实中,看见电视剧里的狗血老土剧情,让人不敢相信,却又不得不信。

    车厢里阵阵凉风徐徐吹在身上,手臂清凉疼痒,时不时能闻见汗臭或者香水味。

    明恬转眼找到靠窗的座位,拉着她坐下,他趴在车窗口惊叹:“姐,我从来没坐过火车哎,好酷!”

    “它待会能不能像迪迦奥特曼一样厉害!可以发射激光嘛?!”

    明芮沉脸缩在座位:“应该不能。”

    人来人往的车厢,陆续有人上来,三联排上还一个空座位,隔在正中间,明恬越过一个位置伸手:“姐,我饿了。”

    “你早上不是吃了三个肉包子,怎么快就饿了。”

    明恬:“姐,亏我昨天晚上还担心你,没吃晚饭呢!”

    明芮默默翻起随身的黑色书包,略过英语单词随身记,一瓶水,一支黑笔,三包纸巾和一包卫生巾,书包里空空如也。

    出门第一天就不太顺,明芮抿嘴,无奈把水递过去:“小饭桶,你先喝水吧,到站我们就去吃饭。”

    “小饭桶?”

    这是一道陌生又温和的声音,仔细辨认,还是笑着的。

    明芮慌张收回手,手一滑,装满的水瓶咚一声砸上了陌生人的腿。

    她急忙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你没事吧,我不是故意的。”

    “没关系的,是我走路没声音,吓到你了。”

    他微笑着捡起水瓶递回,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曲起,轻轻推了下金丝框细眼镜:“不好意思啊,你很瘦,我能直接走进来,就没和你说。”

    明芮礼貌回着笑。

    陌生人点头示意,垂眼整理自己的东西。

    车窗阳光照进来,他整个人长得很朝气,乌黑眉毛下是一双含情脉脉的杏眼,长睫细微颤动时,像春雨后盛开的桃花被清风吹过。

    他很好看。

    他的眉毛明明更偏男相,是剑眉星目的眉毛,但被眼睛一衬,温和似水。

    连续四天的雨停下,窗外的清丽阳光跨过彩虹照进来,正巧落在他袖口一截白衬衫。

    他也是黑色的背包,只是更小,巴掌大,修长的手指夹着纸质车票,只露出一个姓氏——林。

    这个姓很衬他。

    出门第一天不太顺利,但能碰见帅哥,好像也还不错。

    另一头明恬不服气的出声:“姐,我才是你弟,你看看我,不饿死也要渴死了。”

    听到这,中间的帅哥才抬眼:“小朋友,你饿了嘛,我有压缩饼干,你吃嘛。”

    “真的可以嘛!”明恬两眼放光,又探头看姐姐:“姐……”

    “添麻烦了。”明芮道谢,又递过矿泉水瓶。

    车程有近四个半小时,明恬吃饱睡,睡饱吃,活像安逸不知世事的小猫小狗,帅哥再帅也是陌生人,不能闲聊。

    明芮闲来无事,翻出了压在书包底的英语单词随身记,巴掌大的紫色封面,地狱难度升级版。

    她知道,不管在哪里,即使全世界都不要她,放弃她,她也不能放弃自己。

    只有自己能救自己。

    就算脱离优越的师资条件,良好的学习环境,该是自己的,就得是自己的,谁来了都不能改变,谁来抢都不能松手。

    因为自己,只有自己了。

    窸窣的呼声和呼吸声在周围潜伏,明芮背完一面翻页,耳边却有极其细微的气息。

    以前明泽刚骚扰她也是这样悄无声息的靠近,明芮下意识迅速躲开,合上书护在胸前,向过道边缩。

    其实离得也没有很近,金丝眼镜帅哥明显一愣:“不好意思,我吓到你了嘛,我只是看你在背单词,想跟着你一起背几个。”

    “对不起啊,我应该先跟你说一声的。”

    “你要是不喜欢,我就不看了。”

    “或者,你也可以骂我几句解气。”

    好奇怪的人,明芮慢慢往回坐:“……不用了。”

    一切慢慢回归正常,她继续翻过一页书,脑子里装着的五十个英语单词混乱地打架。

    她闭上眼,在脑海中一个单词一个单词捋顺过去。

    等再次睁眼,已经是不知不觉睡了两个小时。

    昏沉的脑子有点疼,轻飘飘的沉,明芮刚一抬手,就被自己吓到。

    手边是坚实的肩膀,透着人体温度的气味,轻轻触碰还有细碎清脆的轻响。

    她倒在金丝眼镜帅哥身上睡着了,但帅哥在肩上铺了层塑料的包装袋。

    “对,对……对不起,我不知道我睡着了!”

    但他只是笑了笑,显出一个很小的梨涡:“睡着的人怎么会知道自己睡着了,没关系的,我刚刚也惹你不高兴了。”

    “我们就当扯平了。”

    明芮无辜眨着长睫。

    逃出魔爪的第一天,她竟然遇见了一个爱说‘对不起’和‘没关系的’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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