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山中云雾如潮,随风飘拂。

    易求一易存二看不见云海里的身影,只能听见白雾中传来师妹伤心的啜泣。

    他们焦心如焚。

    从认识到现在,师妹从来没有这么失态地哭泣过。

    蛮不讲理的迟逢雪又怎么欺负扶柳师妹了?

    他们扭动身体,试图从捆住自己的藤蔓脱身,可那位原本打不过他们的平庸师姐,不知何时修成这么快的身法,他们连符咒都来不及掏出,就被捆得严严实实了。

    可恶的迟逢雪!

    两个人大声说:“迟逢雪,你别欺负师妹,有本事冲着我们来!”

    不知哪里飞出两只灰扑扑的山雀,在他们头顶盘旋两圈。

    “啪叽。”

    不明物体准确地掉入他们张开的口中。

    少年连忙“呸呸呸”,吐出鸟屎后,紧闭上嘴巴,狠狠瞪着雀儿。

    好在雀儿扑棱翅膀飞了圈就走了。

    可恶的鸟!

    他们怒吼:“你们等着,等会我就把你们宰了,蘸上蜂蜜,做烤鸟吃。”

    没多久雀儿去而复返,还招朋引伴,带了一群灰扑扑的山鸟。

    鸟群在他们头顶盘旋。

    顿时,白雨倾盆。

    两个少年神情呆滞而恍惚,顶着满头鸟屎,一句狠话都不敢再说了。

    这是他们上山以来,最难忘的一天。

    待到风扶柳转身走出云雾,来到栈道上,看见满地鸟屎,和挂在悬崖上的两个“屎人”,也呆住了。

    “求一,存二?”

    少年僵硬地望向她,清泪落下,冲走脸上两行鸟屎。

    “呜呜呜哇哇哇——”

    嚎啕大哭声在山谷响起、回旋不散。

    逢雪听到山中的哭声,扶了下额头,两只山雀在她身边飞来飞去,似在邀功。

    “好啦好啦,”逢雪摸出颗果子喂给它们,“别太欺负人家。”

    雀儿嘁嘁喳喳叫:“喜欢阿雪喜欢阿雪。”

    逢雪嘴角上扬,指腹摩挲鸟儿柔软的头顶。

    身后的哭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凄凉委屈。

    逢雪失笑,又想起了方才风扶柳忽然落泪。

    美人眼圈通红,迎风落泪,我见犹怜。

    除了长孙荷月这样的高贵帝姬,山上也有很多孤苦的孩子。他们在动荡的世道失去双亲,流浪无依,被下山历练的道人捡回了山。

    葛春生是如此,风扶柳也是如此。

    虽说“天道无情,视万物如刍狗”,但玄门还流传一句话——

    天道无亲,常与善人。

    修士下山行走游历,斩妖除魔,看见路边快要饿死的孩子,终究无法冷眼旁观,视之如刍狗。

    近年来人间多灾厄,于是青溟山的弟子便多了起来,每一个人心中,都藏着段伤心过往。

    她刚才说的话,应是触动了风扶柳的心事,让素来镇定心机颇深的少女,能在瞬间泪珠滚落,泣不成声。

    若非乱世,其实没多少父母愿意把孩子送到清苦的山上修道的。

    逢雪在心中默念:仙道贵生,无量度人。

    “迟逢雪你等着,”少年边哭边喊:“呜呜呜你等着。”

    迟早也要你尝尝屎到临头的痛苦。

    逢雪扬眉一笑,转了转手里的扶危剑,朝云雾那边大喊:“好啊,我等着!”

    她心情大好,如飞鸟般张开双臂,山风呼呼作响,山中乳白云岚骤然被吹散。

    这是她会使的法术之一,御风。

    青溟山高耸如云,山路险峻,但弟子们却轻易不使用术法,习惯用双脚爬过险峻的高峰,如猿猴在林中穿行。

    这是千百年来流传下的规矩——

    一是新弟子灵府浅,妄用术法,容易受伤;

    二是勉励弟子,脚踏实地,不可妄想一步登天;

    三则是前辈们认为,世间灵气、阳光雨露,皆属于万物生灵。

    修行之人虽可取用灵气施展术法,但人若用一分灵气,草木鸟兽便少一分。修士参悟天道,不该与生灵争利。

    故而,弟子们为了山间的花花草草、鸟兽虫鱼,还是多身体力行,走动走动吧。

    当然也有很多弟子们不愿受身体劳累之苦,宁可偷用术法赶路,然后被师长发现用竹藤重重打屁股。

    此刻逢雪却不想管这么多了。

    山风托起她轻盈的身体,林中的雀儿环绕她而飞,白蒙蒙的雾气淹没山峦,青翠的松林、险峻的悬崖、时隐时现的道宫飞快晃过,如一副写意风流的泼墨丹青。

    御气绝云,逍遥天地。她与鸟群一起飞过山脉,冲破茫茫云雾,只觉蓝天澄澈,海阔天高。

    心中积压的郁气,似也在此刻烟消云散,只剩快意潇洒。

    前生她一叶障目,不见青天。

    今生只想冲开云雾,看见广阔的天地。

    逢雪乘风而飞,掠过山野,看道宫没入云海里,开始为今生做打算。

    青溟山是人间难得的清净地,只可惜她不能久留了。

    在魔窟里,她已经沾染魔气,日后会慢慢变成妖魔。

    唉……

    逢雪对青溟山感情很复杂。在山上再不懂事的少年,下山后也记得“除魔卫道”,看见有人受难,宁死也要相救。

    但在青溟山的传统教育里,妖魔不算人。

    就算是人形、能交谈、通情达理的妖魔也不行。

    在山中习道有所得后,很多弟子会选择下山游历。游历过程中,他们与恶鬼妖魔相斗,用血与性命总结出一些套验之谈,编纂成册,名叫《云游记册》。

    书中详尽描写如何杀妖剥皮炼丹,又或是把恶鬼打得魂飞魄散,主打就是一个冷酷无情,异常凶残。

    前生她变成妖魔后,混得相当凄惨,是人是狗都要来踹一脚,踹得最狠的,就是除魔卫道的诸位仙长。

    逢雪冷不丁打了个寒颤,半吊子的御风诀适时失效,环绕四周的山风随之消失。

    “啐——”

    她吐出嘴里的杂草,拍拍身上泥巴,庆幸地想,好在现在有魔气加持,皮糙肉厚,耐摔。

    正好摔到一座碧绿山坡上,青草如茵,草中扭动几点雪白。

    几只大屁股羊在缓慢吃草。

    在翠绿山坡下有一座小城,名叫井泉。

    井泉城有口香甜泉水,用泉水酿的酒,入口绵香,回味清甜,颇有名气。

    逢雪深吸一口春风,吹来的风中,似也带着柔和的酒香。

    来酒泉买酒的商队、远道而来的酒客、白衣的书生,在城门口排成长龙,次第进入这座酒城。

    前生逢雪在山上时,每日辛苦练剑,心无旁骛,压根没有注意山脚有座酒城,只知道有一段山路险峻,经常有师兄师姐下山买酒,喝得醉醺醺回来,在那段路上啪地一下摔断腿。

    那段路便叫做断腿崖。

    后来她在人间行走,不知为何,也开始好喝这壶中之物。那时酒泉的美酒也逐渐有名,只可惜她已经人人喊打,天下之大,唯独不敢靠近这座巍峨仙山之下的小酒城,就着美酒,吃一口新蒸的酒酿糕。

    她砸下来的动静太大,哐当一声响,也许是惊吓到羊群,牧羊的老丈默不作声地挥赶羊群,把羊往旁边的树林赶。

    逢雪眯了眯眼睛,笑道:“老丈,不好意思,你让羊就在这吃草吧,我要去喝酒啦!”

    老丈草帽下拉遮住半张脸,点点头。

    逢雪走了过去,问:“老丈,你是本地人吗?可曾知道井泉哪家的美酒最正宗?”

    老丈声音低沉,低着头说:“我是外来人,并不知道……”

    逢雪笑容真诚,“老丈,我刚刚惊吓到你的羊,我请你去城里吃口酒,好不好?”

    老丈摆摆手,推辞自己不喝酒,赶着羊便想离开。

    一只手按在他的肩头。

    对面少女声音清脆,容颜俏丽,好似不经意问道:“老丈,你的羊,眼睛为什么是圆瞳呀?”

    他面目狰狞抬头,眼中是霜白如雪的银白剑光。

    这世上有青溟山这种立志斩妖除魔的正道,便也有很多用阴邪术法的邪魔外道。

    逢雪下山后,见识到很多五花八门的害人邪术,其中有一阴邪法术,叫作造畜。

    巫士把兽皮披在人身上,便可以把人变成畜生。

    她解决完老头,手提着滴血的扶危剑,轻声念:“风师妹啊风师妹,没想到我会有谢你的一天。”

    用造畜之法的能是什么好人?她先下手为强,多亏扶危剑足够锋利,瞬间斩下邪修的脑袋,免了一场恶斗——她还不一定能斗得过人家。

    逢雪收剑回鞘,走到那头羊前,默念法诀,羊皮悄然落下,滚出来一个神情呆滞的女孩。

    逢雪又把其他几头羊都变成了人,带他们来到井泉城。

    这些孩子不知被喂了什么药,呆滞又听话,跟在她身后,像群乖巧的羊儿。她把人送到县衙,让衙役喂小孩们喝些清水,休息半日,若是他们再不清醒,就去青溟山求一道符去。

    “求符?可姑娘您不是青溟山的仙人吗?”

    “仙人?”逢雪苦笑着摆手,“哎,我一个耍剑的,哪会什么画符啊?”

    走丢孩童的父母很快就赶来了县衙,看见呆呆站在堂中的儿女后,泪如雨下,冲过去抱住他们。

    “儿啊,你怎么啦?”

    “囡囡,快醒醒,婆婆带了你最爱吃的麻酥糖。”

    “呜呜呜我的妞妞啊……”

    好在过了片刻,小孩幽幽醒转,回过神来。

    家长们喜极而泣,这才想起要感谢恩人。

    衙役一指门边。

    “恩人不是在那嘛?咦,姑娘什么时候走的?”

    “她刚才还站这呢,她呀,穿的是青溟山的袍子,却说自己不会画符,是个耍剑的。应该是仰慕青溟山的江湖剑客吧。”

    “你们想感谢,下次见到的时候,给人家点钱呗。小姑娘看着穷得咧,衣服上好几个补丁。”

    ……

    逢雪还不知道自己被嫌弃穷酸了。

    她腰间戴一布包,手里提个空葫芦,新奇地到处张望,正准备选个物美价廉的酒家,打一壶美酒。

    井泉城里人来人往,热闹繁华。

    喝醉酒客醉醺醺地躺在石阶上,大喊再来一壶;书生凭栏而立,诗兴大发,临风念诗……连猫儿似乎也醉了,软踏踏躺在阳光下,摊开柔软雪白的肚皮。

    世道渐乱,这座小城却残有几分盛世的光景。

    前方街角似有什么表演,围了许多人。

    逢雪凑热闹,也挤了进去。

    被围在中心的,是位白皙清秀的少年,和他牵的一条“狗”。

    说是狗,却长了张圆滚滚的人面。

    少年高声说:“诸位再看,我这条坏狗,不仅能听懂人话,跳舞算数,还能写字呢。”

    有个书生大声反驳:“我不信!一条狗怎么会写字,它又没有手。”

    少年咧嘴笑起来,露出一口白牙,“嘿,我都说过啦,这是条成了气候的狗妖,它鬼精鬼精的,会写的字可多着咧。”

    书生把随身带的笔墨纸砚丢过去,“那就写,要是写不出,罚你喝一壶酒。”

    少年嘻嘻笑道:“要是写得出,打发我一点钱呗。”

    黄犬爬到毛笔前,用嘴叼起笔,拿笔蘸了点墨。

    众人瞪大眼睛,直呼神奇。

    它咬着笔杆,一只犬爪按住白纸,颤颤巍巍写出一个“求”字。

    字还没写完,少年便焦急把它口里的笔夺走,说:“今天不玩了,散了吧!”

    黄犬抬起脸,眼睛眨了眨,竟挤出一行眼泪,随后它张开了嘴巴。

    嘴巴里没有舌头。

    “喂,你这狗卖不卖?”

    “不卖!”

    “可是我出得起价。”

    少年循声望去,说话的是个提着葫芦的俏丽少女。

    她说着话,自顾自解开腰间的布包,朝少年掷去“你看,这个够不够?”

    投掷之间,黑布散开,一个面目可怖的惨白人头飞了过来。

    少年面色大变,抱着黄狗转身便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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